第三讲 德行
生实际,则彻头彻尾是一个行。在马克思当时,对他资本主义之弊害,亦非无所见。若能见到这里,从这里下手,且把当时所见资本主义之弊害,就人性人道人生实践中,随宜逐步求改变,初看好像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太不彻底了,但如此决不见大毛病。现在则所见只在一点上,由此一点演绎引申,自成一大全体,此一全体,则是纯思维,纯理智的,只成为一个哲学思想的体系。这一套真理,则是一套哲学的真理。由此再回头来,把他那套真理推进实际人生,则早不是那么一回事。
让我再说一浅譬吧!譬如医生诊病,就病论病来治病是应该的,却不该因见了病,而推演引申开去,从思辨上,在意想中,创造出一个不会有病的理想体格来,然后再回头,把此理想体格来改造人身之结构。如此的医理,则非杀尽天下人不可。所恨者,杀尽了天下人,而此一种理想体格,除却在其思想理论中出现以外,仍不能在人生实际中出现。
十
我此上之所说,并不是在批评马克思,我是在批评那些把知行分别开,让思想单独演进,于纯思维纯理智中见真理,而再回头来强人以必从的那一套。若从中国人观点,言顾行,行顾言,不把言语单独地演进,因此名言逻辑之学,在中国思想史里特别不长进、而中国也遂没有了哲学家。中国人未尝不思想,但想了一头绪,便转向当前人生实际求可能之体验与实证。因此不会有大出错。所以说:“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孔子又曾说:“思而不学则殆,学而不思则罔。”又说:“我尝终日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学,效也,觉也。须知与行合一并进始是学。而且学已偏重在行的一边了。因此在中国,则特别重视一学者。中国人又常称此人有学问,不称此人有思想。学之极致则为圣。中国人所看重的圣人,则毋宁是看重此圣人之德行,尤胜于看重此圣人之思辨。此因中国人认为人生真理当由行为见,行为中即包有思辨与理智。若单从纯思辨、纯理智的路去求真理,则决不能把握到人生真理之主要处。若要把握到人生真理之主要处,则惟有以人生实践为中心,而一切思想理论,则常环绕此中心,不许其驰离得太远去。至于如何是人生主要真理,其最要一项目,即如上述,乃在人生须确然有所得。因此中国人常好以“德行”两字连言。若求人生之真实确然有所得,则自必重于行。因此在中国人德行一观念之下,不仅个人与社会获得了调和,而且天人之际即人生与大自然也获得了调和。
我们又可说,中国人的重德观念,颇近于西方人之宗教精神。而中国人的重行观念,则颇近于西方人之科学精神。惟在西方,宗教与科学,各走一端,而各走不到尽头处,若求走到尽头,反会出大毛病。只有中国,乃求以人文科学之实践精神,即体验方法,来求到达与完成中国人人文宗教之理想与追求。中国人以人文为中心,即以人性为中心,故可尽教人走到尽头处。愈能走尽则愈好。因此中国人希望有全德,有大德。如是则在中国人德行合一的观念下,西方宗教与科学两途,也可获得了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