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逃难
来访问。我向他诉说了来由和苦衷,他慷慨地说:quot;我有办法。也是先生运道太好:明天正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子开都匀。尚有空地,让先生运走。quot;我说:quot;那么你自己呢?quot;他说:quot;我另有办法。况且战事尚未十分逼近,我是要到最后才走的。quot;讲完了,他起身就走,说晚上再同司机来看我。
我好比暗中忽见灯光,惊喜之下,几乎雀跃起来。但一刹那间,我又消沉,颓唐,以至于绝望。因为过去种种忧患伤害了我的神经,使它由过敏而变成衰弱。我对人事都怀疑。这江苏人与我萍水相逢,他的话岂可尽信?况在找车难于上青天的今日,我岂敢盼望这种侥幸!他的话多分是不负责的。我没有把这话告诉我的家人,免得她们空欢喜。
岂知这天晚上,赵君果然带了司机来了。问明人数,点明行李,叮嘱司机之后,他拿出一卷纸来,要我作画。我就在灯光之下,替他画了一幅墨画。这件事我很乐愿,同时又很苦痛。赵君慷慨乐助。救我一家出险,我写一幅画送他留个永念,是很乐愿的。但在作画这件事说,我一向欢喜自动,兴到落笔,毫无外力强迫,为作画而作画,这才是艺术品,如果为了敷衍应酬,为了交换条件,为了某种目的或作用而作画,我的手就不自然,觉得画出来的笔笔没有意味,我这个人也毫无意味。但在那时,也只得勉强破例,在昏昏灯火下用恶劣的纸笔作画。次日一早,赵君亲来送行,汽车顺利地开走。下午,我们老幼五人及行李十二件,安全地到达了目的地都匀。汽车站壁上贴着我的老姐及儿女们的住址,他们都已先到了。全家十一人,在离散了十六天之后,在安全地带重行团聚,老幼俱各无恙。我们找到了他们的时候,大家笑得合不拢嘴来。正是quot;人世难逢开口笑,茅台须饮两干杯!quot;这晚上十一人在中华饭店聚餐,我饮茅台酒大醉。
一个普通平民,要在战事紧张的区域内舒泰地运出老幼五人和十余件行李,确是难得的事。我全靠一副对联的因缘,居然得到了这权利。当时朋友们夸饰为美谈。这就是某君所谓quot;艺术的逃难quot;。但当时那副对联倘不拿出去晒,赵君无由和我相见,我就无法得到这权利,我这逃难就得另换一种情状。也许更好;但也许更坏;死在铁蹄下,转乎沟壑……都是可能的事。人真是可怜的动物!极微细的一个quot;缘quot;,例如晒对联,可以左右你的命运,操纵你的生死。而这些quot;缘quot;都是天造地设,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寒山子诗云:quot;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quot;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的逃难,与其说是quot;艺术的quot;,不如说是quot;宗教的quot;。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quot;宗教的quot;。
赵君名正民,最近还和我通信。
1946年4月29日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