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传》序
测之词了。
这些揣测之词,本不足辩;但内中有一种传闻,不但很诬蔑作者的人格,并且伤损的价值,我们不可以轻轻放过。这种传闻说:书中赵朴斋以无赖得志,拥赀钜万。方坠落时,致鬻其妹于青楼中,作者尝救济之云。会其盛时,作者侨居窘苦,向借百金,不可得,故愤而作此以讥之也。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然此书卒厄于赵,挥巨金,尽购而焚之。后人畏事,未敢翻刊。……(清华排本的许廑父序)
鲁迅先生的也引有一种传说。他说: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页309)
我们试比较这两条,便可断定这种传闻是随意捏造的了。前一条说赵朴斋挥金尽买此书而焚之,是全书出版时赵尚未死。后一条说赵死之后,作者乃续作全书。这是一大矛盾。前条说作者曾救济赵氏,后条说赵氏时救济作者。
这是二大矛盾。前条说赵朴斋之妹实曾为倡;后条说作者“放笔至写其妹为倡”,是她实不曾为倡而作者诬她为倡。这是三大矛盾。——这些矛盾之处,都可以教我们明白这种传说是出于揣测臆造。譬如汉人讲,你造一说,他造一说,都自夸有师传;但我们试把齐鲁韩毛四家的说法排列在一块,看他们相互矛盾的可笑,便可以明白他们全是臆造的了。
我这样的断案也许不能叫人心服,且让我从积极方面提出证据来给韩子云辩诬。韩子云在光绪辛卯年(1891)北上应顺天乡试,与孙玉声先生同行南归。他那时不是一个穷极无赖靠敲竹杠度日的人,有孙先生可作证。那时他的已有二十四回的稿子了。次年壬辰(1892)二月,的第一、第二回就出版了。我们明白这一层事实,便知道韩子云决不至于为了借一百块钱不成而做一部二十五万字的书来报仇的。
况且初出在壬辰二月,到壬辰十月出到第二十八回,方才停版,改出单行石印本。单行的全部六十四回本出版在光绪甲午(1894)年正月,距离停版之时,仅十四个月。写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要费多少时间?
中间那有因得了“重赂”而辍笔的时候?懂得了这一层事实,更可以明白“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赵死乃续作贸利”的话全是无根据的诬蔑了。
其实这种诬蔑的话头,很容易看出破绽。许廑父的序里也说: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
鲁迅也说:
然二宝沦落,实作者豫定之局。(页309)
这都是从本书里寻出的证据。许君所说,尤为有理。写赵朴斋不过写他冥顽麻木而已,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贬词。最厉害的地方如写赵二宝决计做妓女的时候,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第三十五回)
又如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同上回)
这不过是有意描写一个浑沌没有感觉的人,把开堂子只看作一件寻常吃饭事业,不觉得什么羞耻。天地间自有这一种糊涂人,作者不过据实描写罢了。
造谣言的人,神经过敏,偏要妄想赵朴斋是“作者挚友”,“拥赀钜万”,——这是造谣的人自己的幻想,与作者无关。作者写的是一个开堂子的老板的历史:这一点我们须要认清楚了,然后可以了解作者描写赵朴斋真是“平淡而近自然”,恰到好处。若上了造谣言的人的当,误认赵朴斋是作者的挚友或仇家,那就像张惠言、周济一班腐儒向晚唐五代的艳词里去寻求“微言大义”一般,永远走入魔道,永远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