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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二)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呛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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