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宝滟送花楼会——列女传之一
不往下掉,晶亮地突出,像小孩喝汽水,舍不得一口咽下去,含在嘴里,左腮凸到右腮,唇边吹出大泡泡。“罗先生他总是说:
‘宝滟,像你这样的聪明,真是可惜?!’你知道,从前我在学校里是最不用功的,可是后来我真用了几年的功,他教我真热心,使得我不好意思不用功了。他是美国留学的,欧洲也去过,法文意大利文都有点研究。他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给我。“
我房的窗子正对着春天的西晒。暗绿漆布的遮阳拉起了一半,风把它吹得高高地,摇晃着绳端的小木坠子。败了色的淡赭红的窗帘,紧紧吸在金色的铁栅栏上,横的一棱一棱,像蚌壳又像帆,朱红在日影里,赤紫在阴影里。口欧!又飘了开来,露出淡淡的蓝天白云。可以是法国或是意大利。太美丽的日子,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澌澌流过,河流似的,轻吻着窗台,吻着船舷。太阳暗队去,船过了桥洞,又亮了起来。
“可是我说,我说他害了我,我从前那些朋友我简直跟他们合不来了!爱玲!社会上像我们这样的不多呵!想必你已经发现了。——哦,爱玲,你不知道我的事:现在我跟他很少见面了,所以我一直说,我要去找爱玲,我要去找爱玲,看了你所写的,我知道我们一定是谈得来的。”
“怎么不大见面了呢?”我问。
她潇洒地笑了一声。“不行嗳!他一天天瘦下去,他太太也一天天瘦下去,我呢,你看这手膀子……现在至少,三个人里他太太胖起来了!”
她愿意要我把她的故事写出来。我告诉她我写的一定没有她说的好——我告诉她的。
她和罗潜之初次见面,是有一趟,她的一个女朋友,在大学里读书的,约了她到学校里聚头,一同出去玩。宝滟来得太早了,他们正在上课。丽贞从玻璃窗里瞥见她,招招手叫她进来。先生刚到不久,咬紧了嘴唇阴暗地翻书。丽贞拉她在旁边坐下,小声说:“新来的。很发噱。”
罗教授戴着黑框眼镜,中等身量,方正齐楚,把两手按在桌子上,忧愁地说:“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一切人都应当爱莎士比亚。”他用阴郁的,不信任的眼色把全堂学生看了一遍,确定他们不会爱莎士比亚,然而仍旧固执地说:“莎士比亚是伟大的,”挑战地抬起了下巴,“伟大的,”把脸略略低了一低,不可抵抗地平视着听众,“伟大的,”肯定地低下头,一块石头落地,一个下巴挤成了两个更为肯定的。“如果我们今天要来找一个字描写莎士比亚,如果古今中外一切文艺的爱好者要来找一个字描写莎士比亚——”他激烈地做手势像乐队领班,一来一往,一来一往,整个的空气痛苦振荡为了那不可能的字。他用读古文的悠扬的调子流利快乐地说英文,渐渐为自己美酒似的声音所陶醉,突然露出一嘴雪白齐整的牙齿,向大家笑了。他还有一种轻倩的手势,不是转螺丝钉,而是蜻蜓点水一般地在空中的一个人的身上殷勤爱护地摘掉一点毛线头,两手一齐来,一摘一摘,过分灵巧地。“朱丽叶十四岁。为什么十四岁?”他狂喜地质问。“啊!因为莎士比亚知道十四岁的天真纯洁的女孩子的好处!啊!十四岁的女孩子!
什么我不肯牺牲,如果你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他喋喋有声,做出贫嘴的样子,学生们哄堂大笑,说:”戏剧化。不坏——是有点幽默的。“
宝滟吃吃笑着一直停不了,被他注意到,就严厉起来:
“你们每人念一段。最后一排第一个人开头。”
丽贞说:“她是旁听的。”教授没听见。挨了一会,教授讽刺地问:“英文会说吗?”为了赌气,宝滟读起来了。
“唔,”教授说。“你演过戏吗?”
丽贞代她回答:“她常常演的。”
“唔……戏剧这样东西,如果认真研究的话,是应当认真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