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宝滟送花楼会——列女传之一
里只听见“轰!轰!轰!”酒醉的大声,同时又是静悄悄的,整个的房屋,隔壁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准备着如果有人推门,立刻把他挣脱,然而没有。
回家的时候她不要潜之送她下楼,心头恼闷,她一直以为他的爱是听话的爱……走过厨房,把电灯一开,仆人们搭了铺板睡觉,各有各的鼾声,在灯光下张着嘴。竹竿上晾的蓝布围裙,没绞干,缓缓往下滴水,“搭——搭——搭——”
寂静里,明天要煨汤的一只鸡在洋铁垃圾桶里息息率率动弹着,微微地咯咯叫着,宝滟自己开了门出去,觉得一切都是亵渎。
以后决不能让它再发生了——只这一次。
然而他现在只看见她的嘴,仿佛他一切的苦楚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在长年的黑暗里瞎了眼的人忽然看见一缕光,他的思想是简单的,宝滟害怕起来。当着许多人,他看着她,显然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夫礼,不大肯来了,于是他约她出去。
她在电话上推说今天有事,答应一有空就给他打电话。
“要早一点打来,”他叮嘱。
“明天早上五点钟打来——够早么?”还是镇静地开着玩笑,藏过了她的伤心。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够了她,又有别的指望,于是她想,还是到他家来的好。他和她考虑到离婚的问题,这样想,那样想,只是痛苦着。现在他天天同太太闹,孩子们也遭殃。宝滟加倍地抚慰他们,带来了馄饨皮和她家特制的荠菜拌肉馅子,去厨房里忙出忙进。罗太太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种小姐的尊贵所慑服。后来想必是下了结论,并没有错疑,因为宝滟觉得她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也不大哭了。
有一天黄昏时候,仆人风急火急把宝滟请了去。潜之将一只墨水瓶砸到墙上,蓝水淋漓一大块渍子,他太太也跟着跌到墙上去。老妈子上前去搀,口中数落道:“我们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肚子了——三个月了哩!”
宝滟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潜之把他往一边推,沙着喉咙责问:“你怎么能够——你怎么能够——”眼泪继续流下来。
她吸住了气,推开了潜之,又来劝罗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呢。简直疯了,越闹越不像样了,你知道他的脾气的,不同他计较!三个月了!”她慌里慌张,各种无味的假话从她嘴里滔滔流出来:“也该预备起来了,我给她打一套绒线的小衣裳。喂,宝宝,要做哥哥了,以后不作兴哭了,听妈妈的话,听爸爸的话,知道了吗?”
她走了出来,已经是晚上了,下着银丝细雨,天老是暗不下来,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的夜里现出一家一家淡黄灰的房屋,淡黑的镜面似的街道。都还没点灯,望过去只有远远的一盏灯,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灭了。有些话她不便说给我听,因为大家都是没结过婚的。她就说:“我许久没去了。希望他们快乐。听说他太太胖了起来了。”
“他呢?”
“他还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点点!”她把手合拢来比着。
“哎哟!”
“他有肺病,看样子不久要死了。”她凄清地微笑着,原谅了他。“呵,爱玲,到现在,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只当我在那里,而且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的菜,爱玲,你替我想想,我应当怎么样呢?”
“我的话你一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为什么不试着看看,可有什么别的人,也许有你喜欢的呢?”
她带着笑叹息了。“爱玲,现在的上海……是个人物,也不会在上海了!”
“那为什么不到内地去试试看呢?我想像罗先生那样的人,内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着,眼睛里却荒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