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饭
田白水之上,是白墙黑瓦的村庄。多雨又多阳光的江南,淡淡的愁绪里绽出明快的舒畅。
春天的江南,冬植物开始收获了,开黑花的蚕豆,开紫花的豌豆,都结出青绿饱满的豆粒,蚕豆是像指头那样扁圆,豌豆是一粒粒的滚圆。青豌豆焖饭,有青甜的味,豌豆有一些粉,搁一点盐,一点猪油,米饭光润柔滑,只要吃上那么一小碗,心情会象原野一样的舒坦。用蚕豆焖饭,蚕豆剥去皮,开水焯一下,切腊肉丁,或者香肠丁,叉烧肉丁,饭焖出来,绿蚕豆,红肉丁,白米饭,清香腊香和米香,一瓣瓣的蚕豆瓣,美了视觉。
江南的春天菜多,湿漉漉的地米菜(荠菜)上市了,从山上采来的蕨菜也上市了,蕨菜也叫鸡爪子菜,绿的,茸茸的,开水略焯,清炒了。这时候有水竹笋,指头粗,切成小段炒雪里蕻酸菜,味道很好。也可以用水竹笋、雪里蕻酸菜煮鲫鱼,最好是煮黄咕丁鱼汤,十分的鲜。很少人吃黄花菜,它是野地里长的,田坎上都会有,它是淡淡的清苦的,如江南的乡间的日子。苦苣菜,一种状式菠菜叶子的深色野菜,它也是苦苦的,是深刻的苦,好吃。现在的江南,流行藜蒿炒腊肉,它的根白,味浓,跟川芎、柴胡、党参和当归什么的混合味道差不多,杆绿,隐约有些紫色,味道淡一些,有青嫩鲜味。清炒萝卜叶子,清苦的涩涩的,杆是有些脆。春天的家常菜,无疑是韭菜清炒青蚕豆瓣难忘,炒熟之后,蚕豆青绿,韭菜深绿,两样的味道合起来,蚕豆的鲜味加重了韭菜的辛青气息。哦,我那遥远的江南。
春天较少吃粥,杂粮也没有了,白米饭有一些淡,青豆白米饭正是如那青田白水,简练的色彩,淡淡的绿的朦胧的心绪,或者用小白菜煮烫饭,或者用葱花炒一下饭,或者用酱油拌一下饭,春天的味道就进入久长的记忆。
七
我一直相信稗子做饭好吃,这种感觉由来已久。小时吃饭,我叔叔每见饭中稗子,必是愤怒地用筷子挑了,重重地一扔,其实它小,无须用力。我见稗子,喜欢小心夹起送口中,细细用舌尖顶到牙尖剥壳,尔后吃掉那粒稗子,它较米饭硬一些,韧。稗子的生命力,永远是强于稻子的,种田人有一道功课,在稻子抽穗扬花时,下田去将稗子拔掉。稗子是好找的,它扬花灌浆比稻子早,又总是比稻子长得高过一头。这野物,如此令人不待见的,居然还生得如此之好,神奇极了。不仅如此了,种田人将稗子拔掉,随手扔到田埂、田坎或旱地上,它也依然葱郁地生长,直至结出饱满晶莹的小稗子。
稗子令人不待见,造字时用了禾卑,就是谷中之卑贱者。我奶奶告诉我,旧时是有人收稗子吃的,稗子饭经饿,稗子也分籼稗子和糯稗子,令我极其神往,我想要是能端着一碗稗子饭吃,有一碟辣椒炒豆角,那也是非常美丽的。稗子米呈青色,缅玉般青幽幽的一碗稗子饭,像鲶鱼籽那样的色泽与圆润,有多么的香呢?我有田,定是要种它一田的稗子,以它的顽强的生命力,甚至不用田间管理,只用猛烈的收获就行了。稗子之所以没有被人看上眼,想来是它的产量较低,又不易脱壳,关键在脱壳罢。中医认为,稗子饭辛甘苦微寒,益气宜脾,蛮好。写七步诗的才子曹植,对菰与稗的看法是:芳菰精稗。菰米是香的,稗子米是精雅的。
有时候我想,先人们可能也煮过狗尾草的米饭,狗尾草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想灭都灭不掉的。狗尾草在中医里叫宿田、守田,确实精确而雅,狗尾草总是生在田头地角的,不在田里呆着就在田边守着。我发现,麻雀喜欢吃它,秋天了,枫叶红了,天蓝云白,大地一片金黄,麻雀在草枯色的狗尾草丛里蹦蹦跳跳,飞起飞落,叫叫喳喳,蹲在地上悉心观看,我发现它们是在吃狗尾草的米。
真的很希望有机会吃一两餐稗子饭,狗尾草饭,这些事物令人充满田野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