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众生相与人物画
光射进大窗户,一只秃鹫——也许是鹰——站立在折损的窗框上……在画了将近四年的抽象画之后,记忆与怀想将国泰带回具象,他知道,唯在具象的画面中才能重温旧梦,如鬼魂般回到厂房,继续游荡。
但那是他私人的记忆,有一天,这私人记忆在国泰心中豁然唤醒了国家的记忆:在他故乡辽宁省,远自上世纪初即由日本人、苏联人相继构建,并在1949年后由国家发展成庞大重工业基地的“铁西区”无数厂房,在新世纪之初也被时代无情抛弃:千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亿万吨计的设施与厂房群逐年拆卸、正在拆卸,成为亿万吨废钢烂铁——制作两年,长达九小时,于去年问世并获“里斯本”、“马赛”、“南特”、日本“山型”四影展年度“最佳纪录片奖”的大型影像作品《铁西区》,率先见证了此一沉重的历史——哪位中国画家敏感到东北将近一个世纪前,被工业革命所震慑的美国左翼大作家杰克·伦敦曾以题为《铁踵》的著名长篇小说,形容现代重工业摧毁旧世界的步伐犹如铁铸的巨足,无可阻挡。一百年过去了,就像工业时代超越并告别了农业与手工艺时代,今日世界,终于是以电子与信息时代的高科技而超越了工业时代。当年被作家视为超级“铁踵”的重型器械不再担负创建的使命,而是对重型工业硬件施行规模宏大的肢解、捣毁与埋葬。
昔年的工业交响乐沉寂了。远远望去,在一片接一片的断壁石砾间,残存的厂房人去楼空,机车停止运营,烟囱默默耸立,危然而巍然,等待着分崩离析的一天——去岁,崔国泰几度寻到故乡,踯踯躅躅,在无边的废弃厂房群,以镜头或速写向着通体瘫痪的工业恐龙致以最后的注目礼,然后回到北京,在画室里为东北大地的重工业遗骸制作“肖像”。
这批庞大的“肖像画”混合着作者对新旧时代的惊异与哀悼。国泰是一位画家,画室的失落感尤甚于被遗弃的厂房,然而东北家乡重工业厂房群的命运,却为他的创作开启了新的命运:当他逐一描绘这批现代中国工业的伟大残骸时,与废弃之美迎面遭遇,并以绘画证明:消亡的事物能在艺术中获得永生。
我们或许会由这批作品联想到安瑟·基佛的影响,但基佛憬然构建的是二战后一位德国人备受创伤的心灵图景:今日德意志,山川壮美,房舍俨然,六十年前的焦土与废墟早已荡然无存;而国泰描述的不是过去的战场:我们在画布上看见的这一切,确凿无疑,正在发生——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他描绘的废墟之上,重建即将开始,但这批伟大的残骸提醒我们:什么是重建的代价。
时代的记忆总会求告艺术,予以挽留。德国人基佛由记忆引领而重现了往昔的文化废墟,崔国泰则脚踏堆积如山的真废墟,为国家工业的明天,提前在画布上确认了关于今天的记忆。
2004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