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众生相与人物画
中国写实油画的人物画传统中(假如可以勉强称之为“传统”的话),我们其实找不到多少货真价实的人物画。
是的,“人物”似乎始终是中国油画的主角,但在民国期间,除了诸如徐悲鸿、蒋兆和的几幅大型创作可以称之为卓越的“人物画”,“人”,通常是以模特儿身份出现在写生小品或美丽的肖像画中。建国后,在主题油画创作中大量登场的工农或领袖人物,是主题的角色分配,犹如演员,不是人的本真面目。出色的人物形象并非没有,然而受制于意识形态,下焉者,则沦为图解的符号。近二十年来,“人物画”意识在创作中逐渐唤醒,可是人物画的正路、正品,依然渺渺:或盲从形式的所谓“探索”,失尽人物画真味;或以矫枉过正之力,画成沙龙式的精美肖像或由少数人物组合的伪风情画,成为市场的专属,其中,出色的人物形象也并非没有,然而人物画最可宝贵的真境界,即所谓“人文气息”、“人文精神”者,则放眼看去,有重量的作品还是付之阙如——画人物,并不就等于“人物画”,在这样的“传统”中我们不能苛求出现像伦勃朗、大卫、列宾那样的人物画家,仅就“人物画”这一体裁论,实在说,我们根本还欠缺着哪怕是职业性的肖像画家,遑论作品等身的大匠师。
人物画曾是西方艺术的主干、主脉与顶峰。画人物画很难。而我们的当代艺术,总在历史的一再错位中进退失据:近二十年,中国的艺术不断解禁突破,文学作品中“人”的刻画的层面,渐进渐深,而油画人物画境界的发掘,竟与绘画自身一起,在新艺术新思潮的裹挟搅拌之下,失衡而迹近失落了。作为“教育产业”,画石膏像与人像素描依旧是报考学院的技术筹码,作为创作主题,“人物”也似乎仍然是保留项目,但人物画的写实水准其实是在大规模失落,人物画,经已缺乏成长的理由,内在的活力,由其自身贬损了这一体裁的价值与尊严。
是在这样的时候,施本铭坐下来,别无他顾,别无所想,与随时遇到的活人,面对面,一笔一笔,一幅接一幅,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画“人”——他曾长期历经了创作的风格化与主题的徘徊,随波而不逐流,在时尚中徒然逆行,画了一批形象怪诞(包括他的自画像),观念含混而可疑的“现代主义”具象画,累积着,同时又浪费着写实技巧,终于无功无利。在这样的境遇中,艺术家或则迷途走失,或则猛醒而返顾,90年代末,他受聘代课,开始画这批纯属“示范”或“练手”的头像写生:此时,所有“创意”皆尽罢休,他的眼睛与画笔唯直接面对人的“颜面”。
起先,若干幅肖像的形色不免顺势带出前期作品的变形与夸张,但在“对象”由模特儿转变为“人”的写生过程中,在日渐增多的篇幅中,人的颜面遂引领他进入直观而质朴的工作,逐渐地,他在五官之间的寻索不知不觉迹近“无我”的状态,或如叔本华为艺术家天性所定义的纯粹的“外化”,如所见,如所是,朴实无华,令人暗暗震惊——这可能是我在国内所见过的人物画中,最揭示了“写生”本质的作品:不因为可供指认的“肖似”,而是对于“表象”的忠实;这也可能是以写生行为而远离写生旨趣的人物画:它们越过了“艺术性”,比一幅人物画“创作”或许更能够直指人性。这些画技巧可观,凡动手画过人物写生的画手都难以忽视它的难度;
但它们的魅力不属于技巧范畴,更不是“技法”的范本。我不记得数十年来我们的人物画出现过这样简单的作品,无论是题材或描绘均未经提炼,以至简单得带有视觉的攻击性,像是一连串脱口而出的粗话;我也不记得我所见过的人物画给过我这样复杂的感受,甚至带着轻微的难堪:不因为画中人物的神情,而是他(她)们没有神情。当我与每张脸彼此逼视,不像是在看画,而是人面对人。
我反复审视,发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