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憧憬中回过神来,饥荒便如龙卷风,将每一家人卷出门,卷上街变成各类轮子,卷进一个温饱生死已经难以料测的严峻时代。
那个时代,票证可真多呀!我迄今仍记得起的证,就有粮证、煤证、柴证、菜证、白糖证、饼干证、煤油证……票就更多,仅仅粮票就分市票、省票和全国粮票,另外就有油票、肉票、布票、肥皂票……我小弟是婴儿,所以还有奶粉票,到奶粉都供应不出时,就增加一种代乳品票——以上那些证呀票呀,都是用来购买每天要吃要用、没有了就活不下去的东西。至于想买那些即使没有也能活,不过就是活得有点尴尬的东西——比如能吃的东西像豆腐啦,粉丝啦,海带啦什么的,则有付食品票;又比如,能用的东西像火柴啦,闹钟啦,鞋子啦,枕头啦,门锁啦,菜刀啦什么的,就要凭工业品票;抽烟的男人还发一种烟票,关于什么证可以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应该用什么票证,大人小孩全能分得清清楚楚,就是绝不识字的尖脚老好婆也断断不会搞错了去的。错不得,一不小心搞错了,就有麻烦。比如去站肉轮子,在前后左右的人堆中连夹带挤好不容易,三两小时后终于捱到肉案子前,卖肉的把手一伸:“拿来。”如果那顾客,竟阴差阳错递出张煤票或粮票,卖肉的只说得3个字:“票错了。”便眼皮也不眨随即抬头扬声喊;“下一个。快点快点!”于是,肉轮子就一面向前蠕动半步一面又同情又责怪朝那搞错票的人吼:“还不跑回家换!”或是“住得近不嘛?换回来趁肉铺子没关,赶忙重新站两个钟头轮子嘛!”
除了上学,找大部分时间都在站轮子。因为二哥考入四川大学,已经踌躇满志奔成都,顶着一头黑发读书去了,可可还在幼儿园住着,钟家就没什么壮丁可以出阵。妹妹无论怎么争取,我也坚决不准她上街站轮子,深怕她被人挤了踩了,于是她就在家把洗碗扫地包下来——那正是我平生最感头痛之事。而站轮子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什么苦差,反正手中有本书。那个时代,我读得最多的是剧本。
妈妈的私人藏书除了数学理论,几乎全是剧本。我先从老舍的读起,然后读曹禺,读郭沫若,读完又读汤显祖、关汉卿……读完中国的读外国的。妈妈的外国剧本比中国剧本更丰富:从埃斯库勒斯到莎士比亚、萧伯纳、莫里哀、席勒、契诃夫……应有尽有。我就一个剧本接着一个剧本读,一条轮子接着一条轮子站,简直感到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