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私下羞怯地承认他们真的喜欢中国菜肴,但体面的英国人绝不会在上海的夜总会里声言他喜欢中国菜肴、中国女人或中国民众,否则他会被讥为“怪种”而即刻面子丢尽……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中国人当着洋人的面不敢按自己的方式啖饭吃菜,不敢穿自己的长袍,不敢讲自己的语言,不敢拥有中国风格的园林。现在你竟冒天下之大不韪,胆敢说中国姑娘很漂亮,当然没人相信你,中国姑娘自己更不会相信你。女大学生们不愿信任你了。在北平发起抗议你的潘小姐当然说你是在挖苦人。当然你是开玩笑——可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你是在嘲笑她们。一位女作家在《大晚报》上问:你为什么要嘲笑中国女人而不嘲笑巴黎女人?潘小姐质问你为什么不谈文学仅谈女人(这是大学生提出的有代表性的问题)。给《中国时报》撰稿的一名男耶提的问题更是一针见血:你为什么不侮辱其他国家的女人,而偏偏侮辱中国姑娘?对于这个问题,中国女人难道不也应当反思吗?《大晚报》上登的一位女读者的回声词意诚恳,发人深省:虽然我们不高兴受人侮辱,可我们也应引咎自责……啊,姐妹们,我们必须猛醒……所有这些就因为你说过(据《申报》消息),你理想的女人是快乐的东方美女!
不,我们吓怕了,我们受辱丧气,我们再也不能相信任何说中国好话的人了。看到外国游客虔诚地呆立于天坛之前,我们感到天坛应当俯首自惭。我们深感遗憾的是,天坛不是钢筋混凝土建的,楼高也才三层。听到洋人说天坛漂亮,如果天坛是潘小姐,即使不指控洋人是在蓄意侮辱,也要不满地对他说:“你没半句正经话。”天坛像个女奴,尽管一生备受虐待,但突然发现有人拍她的背,她就会惊怒地叫喊:“你怎敢无礼!”但是,德克布拉先生,你偏敢这样做。现在除了你老是赞不绝口地说“中国姑娘美极了”,再没有别的法子使她们相信你。倘若以后有个欧洲小说家跑来赞同你的观点,他的烦恼也许会比你的少些。
当然,你知道我用意何在。“自卑感”一词虽然已是陈腐的老调,现在还得重新弹起。作为一个小说家,你当然知道,自卑心理的存在,并不是因为一个人是真正的卑下。你只需对某人说他不中用,一天说十次,他自己很快的就会信以为真。主日学校就是这样培养了那么多的“坏孩子”——培养的方式就是警告孩子们,他们想要红带或糖果,他们就是坏孩子——于是他们像罪犯一样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他们是坏孩子,真令人焦躁不安。德克布拉先生,你在远东的白人兄弟都是主日学校的传道士,他们凭胡须剃尽、貌似和善的优势,总是说他们憎恶肮脏、肥脸的黄种人。这样一来,使得我们也以为我们是魔鬼的孩子,而且还在我们对此半信半疑时,他们就会这样直率地告诉我们。当然,上海夜总会里的白色火种表现出的优越感,并非完全出于自私。他们需要优越感。人生通常乱成一团,人类又是如此渺小。所以,能有一个好祖先,沾点祖传的光辉,这于人实在大有裨益。如果没有那份福气,如果并非每一个侨居此地的洋人都能在自己的客厅里挂上一幅祖先的油画像,他就应该相信他身上流动的是他那穴居时代的优秀始祖的正宗血液,这样对他也很有好处。如此做来就会一切如意,就能产生自信心。自信意味着成功,正知所有美国心理学教授一致指出的。自信的人是不必去为中国的事情操心费神的。但我刚才讲的是自卑感的由来,特别是解释潘小姐何以自卑。不管白种人的优势怎样,不管梅.韦斯特与葛丽泰.嘉宝主演的电影如何,中国女大学生对这些金黄卷发的蓝眼人都是求之不得。潘小姐从没想到,垂发乌亮、柳腰款摆的中国姑娘居然能迷惑欧洲人。电影广告的作用真不小,其显著效果是,潘小姐主张举国声讨你,因为你胆敢说你的理想就是东方美人。真是东方美人!你们为什么不讨论文学。却单单谈论我们可怜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