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自己的舌头,不使上下牙齿打架的格格声传出来,不使自己沉不住气而喊出声来。谢天谢地,不但第一天晚上没查票,连第二天晚上也没有查票。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我就昏昏沉沉地一路上睡到上海车站。听知青点去年回沪的男知青说过,混票到了上海站,不能从正门进出,可以沿着铁轨,往旱桥方向走,走个两三站路,就能绕出上海车站了。我是完全有这个条件的,手上什么东西都不提,谁会想到我是从遥远的贵州回来的呢。下了车,我尽可能装得坦然自若,尽可能显出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逆着提箱扛包匆匆而行的人流,往旱桥方向走去。刚走出一二百步,一个披蓝布棉大衣的胖子从横里插到我跟前,吼道:“喂,站住你到哪儿去”“回家去。”我停下脚步,轻轻说。“回什么家啊”“回自己屋头呀”“胡说一看你那样子,就是个逃票的知青”“我是回屋头嘛”我委屈地叫起来。可一听清自己的声音,我就傻了,两年来生活在贵州乡下,我已学会了一口贵州话,慌忙之际,我回答人家时,吐出来的全是贵州腔,这还怎么能冒充上海人呀。我懊悔极了,到都到了,列车上没让人逮住,却在车站被人抓住了。胖子招了一下手,眨眼间围上来五六个戴着上海民兵红袖章的壮汉。你一言我一语,都在教训我。他们是一伙什么角色,我心头是清楚的。上海民兵指挥部,就是原先“文攻武卫”指挥部。这是夺权的造反派自己抓起来的武装,惹恼了他们,那是要被拖进去打的。我忍气吞声,随他们说什么都不还嘴,跟着他们朝车站大门口走去。一会儿工夫,就赶上了下火车的旅客人流,见我被围在中间,多少人的脸朝我转过来,多少双目光刺向我的脸啊。我简直不敢朝两边瞅一下。我想站停下来,等人们走光了,再朝前走。可刚停下步子,五六个民兵异口同声朝我呵斥起来,下车的人流干脆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了。哎呀,越来越糟了。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走吧,我随你们走,随你们摆布啊。老天爷,我那九泉之下的妈妈,我那还在干校的爸爸,你们谁能想象,我今天受到的这种屈辱和难堪啊。我不是想逃票,我是没有钱哪。押进出口处旁边那两间屋子以后,五六个民兵完成了使命,重又出去抓“在逃犯”了。我一看,哈呀,两间屋子里关了三五十人。门口站着两个值班的,屋子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一手拿着本硬纸簿,一手拿支圆珠笔,他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三十来岁的妇女,三个人都穿铁路制服,态度也不像民兵那么凶神恶煞。再看那些被抓进来的,有愁容满面的,有暗自垂泪的,也有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同案犯,我的心头不像开初那么慌张了。我好奇地瞅着屋里的动静。拿硬纸簿和圆珠笔的人在逐个询问,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省插队落户,哪个站上的车,上的是快车还是慢车。问清了,好,补票。他身旁两位妇女早在讯问过程中,一个翻列车时刻表,一个翻里程价格表,等他伸出手来要钱补票时,价格已由妇女中的一位报出来了。掏钱补了票,他挥挥手道:“走吧。”又接下去询问第二个。既不和颜悦色教育逃票者,又不厉声训斥。有说没带钱的,那也难不倒他。只不过多提几个问题,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记得电话号码吗记不得也没关系。他撇下这个没钱补票的,又问下一个。而两个妇女中的一位,就走到电话机旁,操起话筒,问电话号码,给逃票者的父母单位挂去电话,大声报告他们的子女回来了,没买车票,现在正押在火车站,请立即携款来补票,带回自己的子女。有不愿说话,不愿报家庭地址、报父母单位的,也有痛哭流涕哀求的,甚至冷嘲热讽骂他的,都不会引得他激动。他只是默默地瞅你几眼,然后走到另一个人面前,照样机械地、温声和气地发问。见他问过了两三个人,我就在扪心自问,我怎么办,身上没钱,要有钱,我还会落到这个地步吗要报父母的工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