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国国家转型论提纲
在海外教授文史数十年。单在大学本科所授的史学课程便有“世界通史”、“世界文化史”、“亚洲史”、“中国通史”、“中国近代现代当代史”等十余种之多。在教学期中,个人对美日各时期所用各种教科书,总嫌其不合己意。有时竟随教随评之——纵是近年所用最权威的著作《剑桥中国史》,亦无例外。这种既教之、复批之的论学方式,在科举考试中,可能就构成“骂题”之谬说。伹为学若有主见,不愿人云亦云,实自觉亦无可厚非也。加以学生以及知友,亦每多好之者,这往往就是鼓励了。以致乐此不疲者数十年。因此在教学过程中,纵是全校必修科如“世界通史”、“世界文化史”,校中当权派虽强力干扰,务期统一教学,余亦每以补注方式,增抒己见。虽每犯众怒,而终不盲从也。至于自授各课,讲义则多自编:“教科书”就是附庸了。如此数十年,初不意讲义及所编之参考史料,装于纸箱中竟意高与身齐也。
前年自海外教学岗位自动申请退休之后,海内外华裔学界及新闻媒体中之老友,每每邀请参加学术会议,或为时论索稿,乃自从校中搬回家中之英文旧讲稿及积存史料中,编译之以应宠召。初则偶一为之,不意为时既久,听众与读者之间,颇不乏同调。各方口询、函嘱,鼓励尤多。因此使一得之愚,颇思废物利用,将数十年积稿,稍加分类回译,列出系统,以就教于学术界之同行,及一般严肃的听众与读者。
笔者不敏,学无专长,加以流落异域数十年,打工啖饭,颠沛流离,一言难尽。然。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因对数十年之所学,与殚精竭虑之思考,亦不敢过分妄自菲薄。以故在退休之后,尚思对旧稿稍作董理——古人有、有《二十二史札记》等名作之遗规;笔者愚拙,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也。
近年在整理旧稿中,对中国国体“转型论”,亦数十年未尝忘怀的主题之一也。忆青少年期尝随顾颉刚师治商周史,对“中国封建之蜕变”即有专篇,独抒己见而推研之;曾扩充至十余万言。除以部分为中央大学学士论文之外,余篇则拟为中央大学历史研究所硕士论文之基础也——其时笔者曾考入中大历史所为研究生。
不幸此一研究计画为战火所毁。积稿除〈中国郡县起源考?兼论封建社会之蜕变〉一篇之外,余稿泰半遗失;研究所亦未读成。——《郡县考》一文嗣曾发表于“安徽学院”(今合肥安大前身)之学报《世界月刊》第一期(一九四四)。一九七一年复承宋晞教授之介绍在台北“中国文化学院”所发行之《史学汇刊》中重刊之。
战后笔者赴美留学,转攻欧美史。中国封建史之探讨遂中辍。然对青少年期之所习,兴趣固未减也。因此其后对美洲印第安人历史之研读,总以我国三代史(夏商周)与之互比。以后竟至坚信,不读印第安人在美洲之历史,便无法真正了解我国夏商周之古代史也。甚矣比较史学之不可废也。
美洲印第安民族之历史,曾对马克思(包括恩格斯)主义历史学派理论之形成有其决定性之影响,而其影响之发生为时较晚,“教拳容易,改拳难”,因此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亦有其致命之冲击。——盖吾人如细读美洲红人史,尤其是近在目前,在十八、九世纪仍有明显迹象可循之北美各部落之社会发展史,则一览可知,所谓“封建社会”实直接自“部落社会”转型而来,与“奴隶社会”并无太多之直接关系也。
盖“人类”原为“群居动物”之一种,其初民群居之“社会行为”,与群居动物如猴、狼、马、海狗,乃至鸿雁、黄蜂、蚂蚁均有相通之处。群居动物之“群”(ribe)也。动物之群中必有长——蜂有蜂王,蚁有蚁王。猴群、狼群、雁群,乃至野马、家马(如蒙古、新疆之马群),皆各有其主。领袖群伦,初不稍让。印第安人之部落,必有其“酋长”(chie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