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品中国文人
容易做了个左拾遗,区区八品官,却不按唐肃宗的意图行事,论救房琯,从此失意。失意的杜甫还写诗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
文人坚持原则,文人不知悔改:“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不能在楚国为美政,于是披头散发行走在荆楚大地上,走了十年,郢都沦陷之后他纵身跳进了汩罗河。两千余年古代史,这是最伟大的自杀,将生命与美政、与祖国的命运紧紧相连。所有的中国人都景仰他,一直景仰到今天,到未来。
屈原的美政理想和清洁精神,对后世文人影响极大。杰出的文人,脑子里除了装着尧舜、孔孟、老庄,还装着屈子。而自从孟子被奉为“亚圣”之后,他的“民贵君轻”的思想又使文人手中多了一件法宝,一有机会就要亮给君王看。
历代皇帝,忌惮天意、顺应民意、追随尧舜者,皆为所谓明君。反之则为暴君昏君。
历代的一流文人,没有一个是小人;凡为高官者,没有一个是祸国殃民的。这一层,值得深思。
儒家讲修身,文人是修得比较认真的。
在古代社会的权力格局中,诗人们还扮演着先知的角色。中唐、北宋的士大夫在盛世的颂扬声中头脑清醒,睁大眼睛辨认着乱象。文人几乎都是历史学家,有历史感,有大局意识。北宋文人尤其突出。范仲淹喊出的口号再过一万年也是伟大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一连串耀眼的名字,写下了杰出的美政篇章。像苏东坡,更是巴心巴肝为百姓谋幸福,一生辗转几万里,百折不挠,“九死蛮荒吾不恨”,虽尧舜再生也不过如此吧。苏东坡把中国古代的美政推到了极致。他同时又是文化的巅峰期继往开来的大宗师,文化与美政在他手中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而针对这种结合,尚须发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合?
苏东坡师从欧阳修,欧阳修眺望白居易,而白居易又紧紧地盯着杜甫……长江后浪追逐着前浪。这就是所谓文化传承、价值观传承、生活意义的传承。
“品中国文人”的写作过程中,有些未曾见过的词汇几乎自动涌到我的笔下:文化本能,文化基因,文化基因链,文化基因图谱;生存落差,生活的意蕴层,生活的完整性……我冒昧地写到文章里去,似乎得到了读者的默认。
漫长的古代社会,有着大致稳定的“价值的天空”,覆盖着巍巍朝堂和穷乡僻壤。孔庙无处不在。这是华夏文明的特殊性,尚有待唤起深思。解构这块价值的天空是必要的,摧毁这片天空却是可怕的,灾难性的。人是离开了“意义”就会活得很艰难的一种生物。“意义”如同虫子的触须,一旦拔掉就会四处乱转,“昏天黑地在社会上混。”价值观的固化和虚无化都会导致灾难。西哲如狄尔泰、卡西尔、马科思.韦伯等早已证明,生活的意义是由文化来维系的。自然科学追求实证,而文化谋求价值观,追求生活的意义。文化高于个体生存。
对普通百姓来说,这块价值的天空可能会显得有些抽象,但是对苏轼或欧阳修这样的文化精英来说,这块天空是具象的、可触摸的。文化精英们有良好的文化直觉。
归根结底,所谓文化,就是让抽象的东西具象化、让无形的东西有形化、让有效的价值普适化。
文化的抽象功能直接源于语言的抽象。
这似乎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语言的大师往往是生活意义的大师。
孔子说:“言而不文,行之不远。”
这里的“文”倒不是文饰,不是漂亮词藻。它是指运用语言的抽象功能洞察生活-社会实践的能力。
孔子老子庄子,从及后来的释迦,都是广义上的文人。
也许可以这么说:古代社会的主流价值体系主要是由文人来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