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七
司马迁有了一个新罪名叫“诬罔罪”:无中生有地欺君罔上。判死刑,等着砍脑袋。那日子不好过,钢铁男儿以泪洗面。书没写完,有女儿缺男丁,这香火如何传下去?两桩心事未了,死不暝目。然而绝处逢生,武帝不知为什么事情又高兴了,大赦天下。死刑犯个个狂喜,包括我们的司马迁。可是,宣旨的人紧接着宣布附加条件:花钱才能买得完躯出狱,数目是五十万钱。凑不足这个数的,割“势”保性命。这就是所谓宫刑,也叫腐刑,女人闭阴,男人割势。古汉语中,人和动物的睾丸叫势。
五十万钱对司马迁等于天文数字。家人为他奔走,到处敲门借钱,碰钉子看冷脸。他本来朋友就少,有些亲朋还躲开了。这倒不全怪人情如纸,亲朋怕株连,李陵遭灭族的惨剧还历历在目。司马迁因李陵下狱,万一武帝翻脸,他们为司马迁凑钱要受追究的。
司马迁受宫刑,七尺男儿失掉睾丸。为《史记》,他选择了活下去。他把人生分为十个等级,第一有不辱祖先的光荣,第十接受宫刑辱尽列祖列宗,第九才是砍断四肢后死去。行刑的地方叫“蚕室”,取养蚕的暖室之意,因受宫刑者畏风寒。刽子手亮出尖刀和猥亵的笑容了,司马迁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喊出百代伟人的奇耻大辱。
司马迁出狱倒升官了,武帝把这个有才华的人安排在身边,封他为中书令,相当于贴身秘书。羡慕他的人不少,包括他的朋友任安。他有资格出入宫禁,靠近天子,在姹紫嫣红的女人们中间走动。武帝用他的笔墨功夫,毫不担心他作为男人的功夫,因为那已经不存在,去掉了,手术干净利落。历代太监都有手术不够彻底的,他们在宫中和女人厮混,像赵高,还在民间留下了私生子:宫女怀孕跑出去了。武帝对司马迁很放心,呼来唤去的,包括在龙床上唤他,阳具还在妃子体内。司马迁从来就鄙视太监,但他现在连太监都不如。他有男人的自尊,自尊生耻辱,而太监没有耻辱。《报任安书》用了一个词:狂惑。——内心的痛苦与矛盾足以令人疯狂。
我以前读鲁迅有个印象:文字的巨大张力源于高强度的挤压,犹如地下的化石能源。情绪,处境,思想,使杰出的语言在挤压中成形。司马迁的文字滚烫,冷却后再入火,再受压。长时间的狂惑,五内俱焚,使他的文字像钻石般坚硬和漂亮。
《报任安书》中,他描绘受刑后的处境与心境:“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他上班尽量显得恭敬,对皇帝和他的女人们陪笑脸。“大势已去”的人通常都是这样的,一切都很正常。下班他闭门写书。拒绝所有的交游和应酬。
司马迁大约四十二岁开始写《史记》。现在他年近半百,写了七八年了。也许他以前的文章比较平和,自从受了宫刑,文风为之一变,充满了战斗性。
战斗性来自屈辱感,来自郁积在心中的许多事。
然而《史记》决不是个人化的写作,司马迁长期的学养和历练使他能够站得更高,既有战斗性,又有公正性;既有鲜明的立场,又有冷静而客观的描述。他的一些篇章,不乏所谓“零度写作”的要素。但冰点本身就是沸点,像鲁迅所谓“火的冰”,表面不动声色,底下岩浆奔腾。
读《史记》,这是一个要领。
修养不高的作家,会囿于他的个人生活体验。等而下之的人,讲隐私还嫌不够,还要讲他的绝对隐私,还要把裸照发到互联网,还要出版动态的人体光碟……接下来就是交配图?
修养不是别的,修养就是把握分寸。而所谓分寸,是在不断超越的过程中得以显现的。不是说追名逐利一概不好,而是说:趁社会转型期的某些混乱,磨拳擦掌一味乱来,势必丧失祖先留给我们的生存的高度与广度,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