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三
晚,半夜敲门很寻常。李白徘徊在成功男人的边缘上:他见识过京城的大人物了。他又吹嘘,管这叫“历抵卿相”。他的确敲开了不少门,虽然那些门很快又关上了。许氏喜中有忧,支持他继续从事干谒的伟业。“干”是求取功名。干谒一词,当时流行甚广。诗人们敲权贵的门,并不觉得很丢份。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源于他摧眉折腰的苦涩体验。
有朋友叫元演,约他上太原。太原号称北都,权贵云集,不乏干谒的机会。李白喝酒、游览、结交、写赞美妓女的诗,而内心深处郁闷未解。他不同于别人的,是擅长表达这种郁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太原他待了一年。而老婆带着孩子在安陆艰辛度日,卖掉老屋,住到寒舍中去了。许氏有无怨言,我们不得而知。
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李白总结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他的评价只限于他自己,不包括老婆孩子。唐朝的富庶与开放是举世公认的,但妇女的命运并无多大改观。良家妇女默默无闻,倒是妓女们不断涌到诗人们的笔下。
李白的三件大事:求仙,任侠,干谒,没一件是出色的,所以他说“蹉跎十年”。他显然把诗歌艺术放到后边了。
事实上,这十年内,他杰作不断,至少有六七首诗是他毕生的顶峰之作。艺术是压抑和苦闷的产物,压抑意味着蓄积能量。生命越强大,压抑愈甚,喷发愈烈。而在喷发的过程中,与之相应的艺术形式会前来照面。小诗人也会压抑,可他拚命挤压出来的东西,品质总是流于一般。没法子。艺术的严格,不亚于科学的严密。好的艺术永远像深埋地下的钻石,它受力的漫长的过程却是一个谜。
艺术与自然,具有相同的神秘性。科学技术若想消灭这种神秘性,终有一天会证明它的愚蠢。海德格尔说:很可能,在自然背向技术的地方,恰好潜藏着自然的本质。
比如河流的本质,显现在它的原始形态与天然弯曲之中:清澈、混浊、九拐十八弯。河流取直线,伤天害自然。当下,这是令人忧心的问题。
艺术也一样,立足于自身的敞开,既不向权力场、也不向市场寻求本质性的依据。御用的东西,很难有传世之作。而一味求市场,往往没市场:读者受蛊惑于一时,但要永久蒙他也艰难。
李白针对艺术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看见了清水,而清水下面是烂泥,烂泥有丰富的营养。
他十年蹉跎,而蹉跎的形形色色的场所,我们不妨解读为烂泥塘。在他的意志集中的旁边,艺术之花悄然盛开。
事实上,他此间写的几首诗,奠定了他名声的基础。有趣的是,他也写歌颂权贵的,数量不少,却没有一篇是杰作。
违心干谒或能成功,勉强写诗断无佳作。
人们熟悉的《行路难》之一,开篇就说:
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这诗我特别喜欢,尤其后两句。拔剑砍谁去呢?剑客空有宝剑,酒徒不能沉醉于酒乡。李白的形象就是这样。他不甘心,又常常失去方向感。屈原投汩罗,嵇康赴刑场,阮藉看见岐路便大哭,陶渊明转身入丘山……李白多次表示不想和文人为伍,可他比他的前辈们更像队伍中的一员。
他又说:“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语句高亢。要让李白低沉,那是多么困难。想想他的眼睛吧。
文人投身政治是悖论,但文人首先是读书人。读书人是什么人呢?他传承文化,担当道德。以文明教化百姓,以道德规约社会。道是价值体系,德为伦理规范。而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