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
这话是说,意蕴贯穿方为好诗,贯不穿,便是乌合之众。
凡艺术创作,均在此列。
杜诗意境浑阔,他本人,像一台停在半空的巨型搅拌机,国难家难,连同他的天赐伟才都搅进去了。我读《北征》及《咏怀五百字》,这种感觉尤其突出。而形容这种感觉,还得用他的诗句:荡胸生层云;气蒸云梦泽……所谓大境界,今人当知晓,下点工夫是值得的。
《赠卫八处士》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写人世沧桑、朋友离合,可能没有比这更好的诗了。处士:未曾出仕的读书人。卫八是谁不详。参与商:二星名,此起彼入,永不相见。
人生许多经典情态,杜诗都有经典描绘。
所谓喜怒哀乐,杜甫胜人一筹,感受更为深切。所以他的生命的长度,堪比二百年。
单凭喜怒哀乐,尚不足以步入艺术的炽热地带。靠什么激活感受?靠读书。杜甫意识到这个,说:“群书万卷常暗涌。”
读书,越过了知识层面,方能“常暗涌”。求知只是第一步。读书的深层诉求是修炼,是丰富生命。今日之中国,阅读每况愈下,我们真是愧对杜甫,愧对一切先贤。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如果他的知识仅限于专业领域,拒绝人文修养,那他等于没文化。
生存的技能,思考生活的能力,二者不可偏废。
而一旦偏废,必将导至欲望、意志的恶性循环,不利于全社会的健康成长。
杜甫“以事入诗”,诗中常带叙事,古代一些学者很不以为然,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说:“杜诗切于事情,但不文尔。”文即文饰、文采。这话令人想到司马相如,相如就很有文采,他写辞赋,是写给帝王看的。学者呆在书斋里,却喜欢操官腔,以隐形的权力向艺术施压,模仿权贵指手划脚。这类人衍生千年,改头换面,花样百端,释放变异病毒的能量,比如眼下的“红包批评家”。好在群愚儿搅扰一时,搅不动长远。陶渊明、杜子美,一个冷落几百年,一个冷落几十年,可他们还是传下来了,剔尽权力、时尚等附加成分,好诗得以凸现自身。这是中国人的幸运:拥有一长串光辉的名字。
杜甫写羌村,写三吏三别,显然不考虑皇帝的趣味。忠君和艺术,有个分界线。所谓艺术家的良知,是说他忠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包括变形的感受。生活怎么来,他就怎么迎上去。在这个层面上思考,会发现“现实主义”显得有些空泛。杜甫是此时此地的,他是印象、感觉、追忆。称他写实派,不如称他印象派感觉派。他笔下的真实画面,逼真到了梦幻的地步:写出来的场景,总是通向更多的场景。所谓凝练,对生活高度概括,已然跨入抽象艺术的领域,杜甫的诗,是具象中见抽象。我读卡夫卡,读海明威的中短篇小说,有类似体验。举《石壕吏》为例,它通篇用白描,简单明白,却叫人读不够,原因何在?窃以为,它是浓缩了一场做不到尽头的大恶梦。
杜甫的诗又被称为诗史,晚唐孟棨说:“杜逢安禄之乱,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但杜诗首先是诗,其次方为史。诗是自足的,不必到别处寻找根据。如同思想是自足的,不必跑到思想之外去寻求根据。“思想就像一条鱼,人们却以它在岸上存活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它的价值”(海德格尔语)。何谓思想?不妨读读海氏——这位举世公认的、从德语来到汉语中的哲学大师。
伟大的诗篇,乃是思想的近邻。在杜诗中,我们闻到了思的气息,追问的气息。他活得执拗而坚决,诗与思天然接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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