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七
,她婉言以拒。杭州挺好的。江南的山光水色继续滋润着她,年过半百仍不显老,羡煞一帮老姐妹儿。她爱穿的月白色丝质衣裳,爱戴的玛瑙头饰,爱插的梅花桂花,一度成为杭州城里的时尚,宫廷市井皆仿效。她不愁花消,姐妹们拿钱给她,不许她卖那些随她多年的古玩字画。有些场合,她也和男人们接触,接受他们彬彬有礼的的赞美。她不恨男人。内心深处的融和春光令容颜饱满。
年近六旬她一头青丝。这在今天也罕见。曾有两鬓霜华,奇迹般的返黑。犹如老东坡挖吃野菜,“发之白者日以返黑。”姐妹们戏称她老来俏。
苦难拖不住她的。阳光的李清照,岂能活向漆黑的深渊?
命运之海波涛险恶,被她逐一化入古老汉语的优美节奏。《瑞鹧鸪》咏双银杏:“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玉骨冰肌未肯枯!这便是李清照。
她美得很平静了。
姐妹们唱她的早期词:“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她喜饮团茶,家里便有了许多团茶。
又是一年春天到了,酒朋诗侣来相召,畅游金华城南之双溪。李清照待在自家庭院,最后一次迎接记忆的波涛,让眼泪打上句号。焚香,抚琴,默坐。然后铺开纸笔,《武陵春》一挥而就。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寥寥几行字,载走许多愁。
汉语艺术真是灵丹妙药。
李清照活过了七十岁……
李清照有《漱玉词》传世,录词六十多首。存疑词若干,残篇若干。今本《李清照集校注》(王学初先生校注),是收录她的诗词文最完整的一部书。
她一生有两部大书。另一部的书名,赫然曰爱情。
她敢爱,并向世人传达爱的声音。两千余年封建史,数她声音大。大而美。美而稀。她使一对一的爱情体验臻于极致。眼下被影视炒得天翻地覆的四大古典美女相形见拙:她们无一例外是政治的产物或男人的玩物。名女人玩物多矣,包括染指皇权与血腥的则天武后。惟有李清照是她自己——自由的李清照,洁净的李清照。这意义其大无论。从司马迁到苏东坡,男儿尚且九死一生争自由,逸出权力黑洞,凸显个体生存。而李清照降生于黑洞之外。父母又那么宽松,丈夫又那么优秀和蔼平等。自由的种子,自由的树,绽放清丽照千秋的永不凋谢的李花桃花梅花木樨花。男人们向来是权力的对立面,像孙猴子拼命翻腾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李清照在别处。俏立在自由的风中。不用跌跌撞撞奔官场、百感交集写华章。文学史上这美妙身影,具有不可辩驳的惟一性。
可是这许多年,对李清照遮蔽多矣。
本文无意颠覆李清照在教科书中的形象,只不过这些年来,有时想到她,并不觉得她多么吸引人。最近得一契机回头细端详,发现问题出在她的相关评论、赏析,以及半吊子水平的影视剧。七十年代末我初读她时的惊奇与心跳,被这些东西抹去大半。评论、影视、讲坛、舞台剧,把李清照往别处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导至罕见之杰出女性面目模糊。这很可惜。
李清照是宋代的一位贵族美妇。应当还原她的女人本色。修养与风骨,皆由本色出。
除了她生得美之外,她还用文字去捕捉纯美,将人生诸环节牢牢地笼罩于美感中:从优美到凄美。少女,少妇,怨妇,寡妇,老妇,她逐一描画,细腻动人。后期词植入了刚劲,而早期词已露此端倪。刚劲是为了抵御命运。南渡之后她美得令铁石男儿心酸。比如辛幼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