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三
妹们提供了园子,却以隐形手段向她们施压、施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作家对父亲这个最大的家族符号只有惧怕,没有尊重:贾宝玉打死也不愿意做父亲那样的人,过父亲那样的道貌岸然的日子。
西方男性有弑父情结。中国的男孩儿可能有憎父情结。这原因倒不复杂:父亲通常代表社会向小孩子源源不断施加压力。
清代的宗法社会严密,无论在官还是在民,都受到政权族权神权的压迫,男人吃不消,把压力转移给女人。
大观园群芳争艳,脂粉香浓,呈现为封建统治的薄弱环节。但女孩儿大一日,压力就增大一分。雪压霜欺的背后,赫然露出男权大手。而男权嚣张,乃是统治格局使然。
有清史学者讲,满族人初入关,尚有八旗旗主共治的局面,到后来,渐渐落入皇权独尊的窠臼,皇子又多,派系林立,倾轧成常态。政治生态日趋恶化,贪官庸官层出不穷。
汉人高官,往往变形更甚。
官场中人,个个是钻营忘恩的贾雨村,一张脸迭着几张脸;外表光鲜,人五人六的,内里脓血流淌,腐臭难闻。曹雪芹嗅觉灵敏,闻到臭味儿走开了,他可没兴趣写一本官场现形记、沿着“护官符”的线索揭它个底朝天。官员面目可憎,毫无美感可言。曹雪芹把视线挪向别处。正好比阮藉朝司马昭翻白眼,陶潜扔了官帽转身向丘山……
不为几个奇女子,多半没有。这座巍峨堂皇的艺术宫殿,芳菲园姹紫嫣红是基础。
写女儿世界的清爽,反衬须眉男子的污浊。我们先看林黛玉。
曹雪芹的身世,容后细表。
艺术殿堂中的虚构人物,林黛玉居于女性长廊之第一号。这三个字,照面就有感觉。可惜有些阅读,容易在小性子的层面上理解她。电视剧对黛玉的演绎,又强化这一误读。林黛玉对爱的执拗,往往落实到使不完的小性子。电视剧弄了一些诗词场景,观众又似懂非懂。越剧中王文娟饰林黛玉,通过唱腔、台步与舞蹈,逼近了黛玉的气质,因而获得成功。爱情悲剧获得了力度。这方面,电影故事片和电视连续剧可能先天不足。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林黛玉之于曹雪芹,意味着女性的最高价值。大观园金钗争艳,贾宝玉独钟情于黛玉,不是无缘无故的。宝哥哥爱林妹妹,包括爱林妹妹的小性子。何以如此?盖因爱人者,深知对方的处境。黛玉孤身从南方来,本已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偏又爱上宝玉,生出许多烦恼。宝黛相爱,却是明知这爱情不能自己作主,诸般烦恼、猜疑、敏感由此滋生,还不能说破:曹雪芹对此不着一字。潇湘馆里的每一次哭闹,最终总是宝玉赔不是。我初读小说时对这个也有点烦,后来理解了,反生敬意。爱人者当如此,看到心爱之人的全貌,体谅她生存的每一个细节。贾宝玉显然比一般男子更懂得什么叫爱。
曹雪芹让林黛玉入住潇湘馆,再妥帖不过了。竹子青幽、婀娜、孤傲,竹子又暗示湘妃的眼泪。后来起诗社,宝玉索性管黛玉叫潇湘妃子。林黛玉的感人处,是她蔑视皇帝王爷,宝玉转赠北静王送的礼物,她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她从不鼓励宝玉走仕途经济,深得宝玉之心。为何不鼓励?因为她也爱着,懂得宝玉的精神内核。宝玉反抗宗法社会,她始终是支持者,同盟者,不幸她也是受害者。
林黛玉爱得纯粹,因而爱得高贵,什么王爷,什么皇帝,她才不在乎呢。江南贵族小姐,又经诗词陶冶过的,林黛玉爱起人来就像李清照。而爱在古代,是个受压迫的字眼,社会不允许。宝黛二人的反叛性汇聚于爱。春日里,他们同看撩拨性情的。撩拨性情是说:拂去几千年礼教尘土,让爱意重见天日。黛玉是礼教背景下的情爱至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