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四
历过。
黛玉听了这番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地瞅着他…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叹词)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
情已证,人要走。
该说的都说了,情愫交给沉默中的转身,交给夏季的炎热、凝固的空气。那宝玉却是莽玉、痴玉,他拉住黛玉还有话说。于是,“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黛玉远去的袅娜着的身影,作家不写一字。
宝玉呆定,呆话源源不断,末句说:“睡里梦里忘不了你!”
偏是袭人来给他送扇子,听了这情话,先是会错意了,以为宝玉为她表白呢。及至听明白,顿时“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宝玉从痴迷中醒过来,方知旁边是站着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恋爱中的男女都走了。
单剩下袭人来品味,抚胸低眉,倾听她自己的心跳。她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袭人呆些什么,此处伏下两条线,一条明线,一条暗线。明线是:袭人早就是宝玉的人了,她将来做偏房,喜欢宝钗这样的二奶奶,生怕黛玉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给了紫鹃;暗线是:袭人由她的情力所推动,即将跑到王夫人跟前讲小话,邀怜取宠成功,却给金钏儿事件伏下角色、给晴雯之死伏下祸端。的大手笔,往往在细微处见功力。结构宏大而精细,明线暗线交错,串起几百个人物。
眼下的场景还不止这些。
走了两个呆男女,剩下一个呆女孩儿。那宝钗早不来晚不来,偏于此时出现。她一来就对袭人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
从宝钗与袭人的对话看,她是这场情戏的旁观者,不知躲在哪棵树的背后。“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的全过程,她已看在眼里。自己出了一回神,偏问袭人出什么神。她的笑容,她的步态,带出了几分“藏奸”的味道,偏离了平日里的端庄大度。这也难怪,她是薛宝钗,怎么能置身局外呢?
情爱磁场中,情力将袭人宝钗双双拉变形。
夏日里,怡红院外,这四个人的举止笑貌、内心活动、生存基调、弹跳空间,包括一个眼神、一个手式(如宝钗拿着手绢悄然出场),被作家用寥寥几段文字,淋漓尽致地展示给读者。浓情弥漫于大毒日头地下,比真人真事还真实,比梦境更像梦境,比一切影像更具有强烈的画面感。
曹雪芹是造梦的大师。是他做不完的白日梦。我们读他的书,不让他拖入梦境才奇怪呢。
“大毒日头地下”,这凝练的口语又在别处出现,看来大师很喜欢。
林黛玉的情证有两层:言证与物证。接下来是宝玉挨了贾政的毒打,躺在床上,忽然叫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条旧绢子。晴雯不知他何意,一路嘀咕着去了。晴雯单纯。若换了袭人,马上就会掂量出旧绢子的份量,生出许多念头,情不自禁要去王夫人跟前说点儿什么。袭人对宝玉,是另一种形式的全心全意,在意识的层面,她是个好姑娘,不想伤害任何人。
林黛玉面对旧绢子,先一楞,随后才明白过来,“不觉神痴心醉…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解赠,为君哪得不伤悲。”
掌灯写诗,一口气写下三首。伤感的林妹妹历历在目。证情的喜悦,反带出处境的悲哀。
诗人林黛玉,此间初露风流。
紧接着,夏去秋来,众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