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四
章太炎讲《说文解字》。
太炎先生席地而坐,挥舞着手臂,绘声绘色讲汉字,往往几个小时一晃而过。听讲的学生环坐于矮桌旁,上厕所都要抓紧时间,生怕漏听精彩之处。有一位钱玄同,听得忘形,每次上课都眉飞色舞,身子不觉前移,移至先生跟前。师生讨论,数钱玄同的话最多。鲁迅对钱玄同小有不满,给他取个绰号“爬来爬去”。
后来,钱玄同做了古文字学家。
二十年代钱玄同提倡复古,鲁迅写文章批评他。
鲁迅写《太炎先生二三事》,对作为儒学大师的章太炎也有微饲,不过,这篇文章的基调是亲切的,怀念的。
鲁迅办《新生》杂志,狂读西方经典,同时聆听着章太炎。视野开阔的思想家文学家在酝酿中。无与伦比的汉语艺术在锤炼中。而鲁迅的这一层曾经受到遮蔽。
战斗的鲁迅之所以能够战斗,其文化视野乃是决定性的因素。
他的同乡徐锡麟刺杀清廷大员恩铭,举国震惊。革命以各种形式进行着,仁人志士层出不穷。徐锡麟被处死、开膛,心肝肺做了恩铭亲兵的下酒菜。清王朝垂死挣扎,疯狂反扑。不久,鲁迅的另一位同乡,鉴湖女侠秋瑾,也在她的故乡绍兴死于清廷刽子手的屠刀下。
秋瑾生前,随身带着一把短刀。
鲁迅也有一把短刀,那是在仙台的时候一个日本朋友送的。
夜里他看刀,并比划着。
他并不是一名刺客。这是一把灵魂的手术刀。
鲁迅看刀,看来看去,“看”出日后的投枪匕首式的杂文。
郁达夫说,鲁迅的杂文“能以寸刀杀人”。
郁达夫通常给人留下风流才子的印象,却对鲁迅杂文推崇备至,反击鄙薄杂文的梁实秋。梁实秋先生翻译莎士比亚功莫大焉,但也许他是走了“雅”的极端。
杂文的特点是喜笑怒骂皆成文字,这挺好的。
孟子写文章,也是要骂人的。
王国维、章太炎、辜鸿鸣、郭沫若……谁不骂人呢?
骂是广义的,并非人身攻击。“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
鲁迅从仙台返回东京,又待了三年。屈指算来,他到日本已经七年多了。
七年炼成真金。
此前的南京四年、绍兴老家十几年,为这七年奠基。
如今的仙台人曾不无自豪地说:绍兴是周树人的故乡,而仙台是鲁迅的故乡……
1908年的鲁迅居于东京的一幢公寓“伏见馆”,他快满二十九岁了,唇上留了一点胡须。他还不想回国,回国意味着成家。成家意味着过老式的日子,在绍兴生儿育女,做师爷或幕友。
母亲拍电报催他回去。绍兴有一位名叫朱安的姑娘在等着,她的年龄比鲁迅略大。鲁迅不想娶她。类似的婚姻悲剧,也发生在胡适之、郭沫若的身上。新思维和旧婚俗之间是注定要发生悲剧的。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看上去一目了然,实在不值得唠叨、纠缠。
母亲又拍电报,称卧病在床。鲁迅赶紧启程了。
其实母亲没病,是催他回去完婚。
鲁迅令人费解地同意了,在绍兴与朱安举行了旧式婚礼。
原来,他有个折衷的两全之策:为母亲迎回了一位儿媳妇,却拒绝一个妻子。他拒绝和朱安同床共枕,一辈子为朱安提供生活的费用。朱安曾经许过人的,她为逃避包办婚姻而住进了周家,劫遭受了鲁迅的迎娶式的逃避。按绍兴习俗,如果鲁迅不娶她,她很有可能永远嫁不出去,连生计都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