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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的录影带来,大家看完带子便到张北海家聊天。《童年往事》由许多个别的记忆片断连缀而成,但连缀之间仿佛不够一种介入切深的观点引领观众走到电影的核心。郭松提出看法,说是《童》片有意让它东一块西一块的,它可以像很多片子那样去“圆”却有意不去“圆”,这是导演已在层次之上高明的地方,然而还可以凝聚到内容里面,譬如像收音机播放金门炮战的消息这些做法,其实都太轻易了,应该要渗在生活之中透出才更好。
当时有一位哥伦比亚大学念物理的学生易富国,偏爱侯孝贤的电影,遂跟郭松辩论起来。易富国发长及肩,唇上跟下巴长一撮胡须,言词不让。我看着他那副不务正课的样子,似乎许多年以前郭松他们做学生时的神气正投影在他身上,两个年纪的对话,而之间,一个最后浪漫的年代已经过去。论《童年往事》的好坏成败,此刻我早已不生任何意见,只觉今日相聚难得。侯孝贤两边听听,果然也道:“易富国你说的我知道,可是郭松说的,我想是要往更纯的那里走去,对啦,更纯。”
虽然在回程飞机上,侯孝贤谈起这个纯字,彼此都同意,我们还年轻,还不怕杂,杂一点也好。
因为杂,拍电影是到底为了什么·可能是为电影而电影。余英时一篇记吴清源的文章写道:“他是为下棋而下棋,不但超越了利,而且超越了名。佛为一大事因缘而出世,吴清源的大事因缘便是围棋。”但也可能拍电影是为了中国电影跻身国际影坛。为了观众喜欢,票房好。为了说不定赚大钱,大家分红去坎城威尼斯玩。
似乎侯孝贤的选择,变得什么都不可拍,也什么都可拍。
有一天在讨论《花旦与魔术师》的剧本而甚觉枯涩无物时,侯孝贤望着明星咖啡屋三楼窗外橘红色的遮雨棚,道:“去找詹宏志,看看他怎么说。”
五月九日,元,侯孝贤花了两小时把他的状况跟几个电影故事讲给詹宏志听,最后无可奈何地征求意见。詹宏志说拍《恋恋风城》好。就这样,决定了拍《恋恋风城》。
从事电影编剧工作以来,经常碰到电影系的学生或也想写剧本的朋友们,向我索取剧本参考,希望三三书坊能够出版剧本。当时总觉得,自己写的剧本拍成电影都比剧本好,实在没有保存留传的必要,也许将来写出可读性较高的剧本再印成文字出版罢。
今年侯孝贤拍“恋恋风尘”,由我分场,吴念真完成剧本。在我拿到刚出炉的手稿影印本剧本一边读着的时候,一边就想:“啊,这个东西应该要让更多人看到!”于是兴起了出版剧本的念头。
拍摄期间,由于千千百百种因素,最后我们看到所拍出来的片子,几乎已改变为另一番风貌,和吴念真的剧本非常不同情调的另一样作品——侯孝贤的电影。
这些千百种改变的原因跟过程,往往使我惊奇,越来越发现电影之不可等闲看待,其精深艰难之处,与一切的创作相通。所以我又起了一个愿望。假如把拍摄这部电影的来龙去脉记录下来,提供给电影系学生和电影爱好者阅读,更能懂得一部电影的最初到完成,这是值得去做的。待我拟下十几条预备着手写的纲目时,忽然觉得,自己的野心一夕之间暴涨了数倍。我这样想,五年、十年、二十年过去,多数人已不大能看到“恋恋风尘”这部电影了,那个时候,至少,这本书留下了许多东西可以看见。
野心的鞭挞很吓人,可能我只是假“恋恋风尘”做靶,借题发挥,鼓吹风气。因为四年前亲眼看见了台湾新电影的发生,身历其境,很难忘记那一场奇迹般的光辉。四年后的现在,新电影陷入低弥的闷局中,而仍有某些人,为着对那犹新的记忆的感激,始终不肯放弃,单枪匹马各自奋斗着。我希望这本书,不过是其中之一个。
书中以侯孝贤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