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像的机会.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为只是教师方面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个教师.我当然不能在这些变动上有什么异议.这事对我说来,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先前那个学校比较近些,虽常常绕道上学,终不是个办法,且因绕道过远,把时间耽误太久时,无可托词.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了,不必包绕偏街,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从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做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有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夹板绱鞋.又有个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须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的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每天上学时,我照例手肘上挂了那个竹书篮,里面放十多本破书.在家中虽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门,即刻就把鞋脱下拿到手上,赤脚向学校走去.不管如何,时间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总得绕一节路玩玩.若从西城走去,在那边就可看到牢狱,大清早若干犯人从那方面戴了脚镣从牢中出来,派过衙门去挖土.若从杀人处走过,昨天杀的人还没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了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会动不动.若还有野狗在那里争夺,就预先拾了许多石头放在书篮里,随手一一向野狗抛掷,不再过去,只远远地看看,就走开了.
既然到了溪边,有时候溪中涨了小小的水,就把裤管高卷,书篮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照料裤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齐膝处为止.学校在北门,我出的是西门,又进南门,再绕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门河滩方面我还可以看一阵杀牛,机会好时恰好正看到那老实可怜畜牲放倒的情形.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手续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过去一点就是边街,有织簟子的铺子,每天任何时节,皆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钢刀破篾,有两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织簟子.(我对于这一行手艺所明白的种种,现在说来似乎比写字还在行.)又有铁匠铺,制铁炉同风箱皆占据屋中,大门永远敞开着,时间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风箱于是就连续发出一种吼声,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待到把赤红的热铁拉出搁放到铁砧上时,这个小东西,赶忙舞动细柄铁锤,把铁锤从身背后扬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溅地一下一下打着.有时打的是一把刀,有时打的是一件农具.有时看到的又是这个小学徒跨在一条大板凳上,用一把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