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从文遗作选 第3节 事功和有情
事功和有情这是沈从文在土地改革时的一封家书。——1952年于四川内江叔文龙虎:这里工作队同人都因事出去了,我成了个“留守”,半夜中一面板壁后是个老妇人骂她的肺病咳喘丈夫,和廿多岁孩子,三句话中必夹入一句侯家兄弟常用野话,声音且十分高亢,越骂越精神。板壁另一面,又是一个患痰喘的少壮,长夜哮喘。在两夹攻情势中,为了珍重这种难得的教育,我自然不用睡了。古人说挑灯夜读,不意到这里我还有这种福气。看了会新书,情调合目力可不济事。正好目前在这里糖房外垃圾堆中翻出一本《史记》刘传选本,就把它放老式油灯下反复来看,度过这种长夜。看过了李广、窦婴、卫青、霍去病、司马相如传,不知不觉间,竟仿佛如同回到了二千年前社会气氛中,和作者时代生活情况中,以及用笔情感中。记起三十三四年前,也是年底大雪时,到麻阳一个张姓地主家住时,也有过一回相同经验。用桐油灯看列国志,那个人家主人早不存在了,房子也烧掉多年了,可是家中种种和那次作客的印象,竟异常清晰明朗的重现到这时记忆中。并鼠啮木器声也如回复到生命里来。换言之,就是寂寞能生长东西,常是不可思议的!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东方思想的唯心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开!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无能”。现在说,且不免为“无知”!说来似奇怪,可并不奇怪!忽略了这个历史现实,另有所解释,解释得即圆到周至,依然非本来。必肯定不同,再求所以同,才会有结果!过去我受《史记》影响深,先还是以为从文笔方面,从所叙人物方法方面,有启发,现在才明白主要还是作者本身种种影响多。
史记列传中写人,着笔不多,二千年来还如一幅幅肖相画,个性鲜明,神情逼真。重要处且常是三言两语即交代清楚毫不粘滞,而得到准确生动效果,所谓大手笔是也。《史记》这种长处,从来都以为近于奇迹,不可学,不可解。试为分析一下,也还是可作分别看待,诸书诸表属事功,诸传诸记则近于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学!中国史官有一属于事功条件,即作史原则下笔要有分寸,必胸有成竹方能取舍,且得有一忠于封建制度中心思想,方有准则。《史记》作者掌握材料多,六国以来杂传记又特别重性格表现,西汉人行文习惯又不甚受文体文法拘束。特别重要,还是作者对于人、对于事、对于问题、对于社会,所抱有态度,对于史所具态度,都是既有一个传统史家抱负,又有时代作家见解的。这种态度的形成,却本于这个人一生从各方面得来的教育总量。换言之,作者生命是有分量的,是成熟的。这分量或成熟,又都是和痛苦忧患相关,不仅仅是积学而来的!年表诸书说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我们说得粗些,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因之用三五百字写一个人,反映的却是作者和传中人两种人格的契合与统一。
不拘写得是帝王将相还是愚夫愚妇,情形却相同。近年来,常常有人说向优秀传统学习,这种话有时是教授专家说的,有时又是政治上领导人说的。由政治人说来,极容易转成公式化。良好效果得不到,却得到一个不求甚解的口头禅。因为说的既不甚明白优秀伟大传统为何事,应当如何学,则说来说去无结果,可想而知。到说的不过是说说即已了事,求将优秀传统的有情部分和新社会的事功结合,自然就更不可能了。这也就是近年来初中三语文教科书不选浅明古典叙事写人文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