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从文遗作选 第12节 关于《红楼梦》注释一点商榷(1)
一百二十回本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是本书一回写得鲜明深刻的有名文章,下笔既生动活泼,又蕴藉含蓄。描写叙述虽若完全写实,却又实中有虚。正如一个山水画卷,有大青绿设色的壮丽华美,也有白描淡着色的清秀明朗,更重要是两部分的巧妙结合形成一种节奏感,给人印象不易忘记。但内中有许多属于十八世纪中上层社会流行好尚起居服用东西,现代人读它时不易明白,必然还要查查注解。因此新的注解在本书中也具有一定重要性。懂得透,注得对,能帮助读者深一层领会原作的好处;注得草率,或和原意相反,便给读者带来一种错误印象,把原文也糟塌了。
有关注解问题,在第368期《文学遗产》上拙文曾提起过。至于为作注,且多一层麻烦,因为时间近,很多事物还无书可查,问题多,想学也无从学起!所以谈到这部书的注释时,我想首先应当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向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本的几位注释工作者表示敬意,因为他们能热心耐烦从事这个注释工作,提高到新的学术要求水平。但是这个书的注本,就无疑还有许多具体问题,尚未得到很好解决,有待进一步继续努力。有些事物并且绝对不可能用目下方法弄清楚的,试提出点个人粗浅看法,作为初步建议。
这里拟先就第四十一回中的情节介绍一下:
本回写贾母和刘姥姥等到了妙玉住处栊翠庵,妙玉为讨好贾母,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照法律是不许可的),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按事实不会有这种真成窑的,如出现,也是康熙时仿作的),捧与贾母。贾母喝后,让刘姥姥也尝尝。后来道婆收茶盏回来时,妙玉就心嫌肮脏,叫把杯子搁在外面,不再使用。另外又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妙玉斟了一递与黛玉。却又把日常自己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一切看在眼里,明明懂得这种分别对待的意思,却装呆说笑,以为给钗、黛用的是“珍奇古玩”,给他的却是“俗器”。接着,即妙玉和宝玉一番对答,表面像是泛泛的,却包含着一些唯有彼此可以会心的情意。
这一回是著名文章,这一节更是作者下笔有分寸、有含蓄的妙文。处处有隐喻、字字有机锋,我个人以为必须从实和虚两方面去欣赏,才理会得透彻,注释得妥贴。因为不仅话中多双关意思,作者笔下称赞有褒贬,即器物取名,也并不随便。若对这点弦外之音少应有体会,仅就字面作注,自然难得本意。本来是活文章,难免被注扣死了。现在特提出三点来商榷,以就正于海内通人专家。
一、原注(9),——是一种古代大酒杯。、都是瓜类名。从前有些特制器物,都镌刻名款。这个类杯近似瓜类形状,所以给他起这个名。
二、原注(10),王恺珍玩——王恺是晋代官僚中最富的人物,这里是说杯是王恺所制,又经过苏轼的鉴赏,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古玩。
三、原注(11),点犀——是古代碗类的器皿。犀角横断面中心有白点。这里用唐李商隐诗“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典故作这类碗的名字。
从欣赏出发看,这节文字重点主要在写妙玉为人,通过一些事件,见出聪敏、好洁、喜风雅,然而其实是有些做作、势利和虚假,清洁风雅多是表面上的。作者笔意双关,言约而意深。甚至于两件器物取名,也不离开这个主题,前者是谐声,后者却是会意。也可说并非真有其物,可又并不是胡乱凑合。作注求恰如其分,得虚实兼顾,势必得先务实,再务虚,才明白问题,博闻约取,言简而要,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