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咖啡馆
表在《现代文学》。今夏“联副”有一个餐会,设宴在松江路的“金玉满堂”,我去一看,原来这家巍峨堂皇的大饭店竟坐落在从前我家的旧址上。真是巧,那天韩国诗人许世旭赫然在场,一别二十载,旧地相逢,令人感到时空交错。去年许世旭寄了一本韩文版的给我,是他译的,我当然很兴奋,只是看不懂韩文,满纸的小圈圈,觉得很好玩。许世旭的汉文修养如此深厚,译笔必是好的。可惜他早返韩国,未克参加这次《现代文学》诗人欢聚。明星的西式午餐很简单,一菜一汤,与“金玉满堂”的华筵不能比,但我看见大家还是满兴高采烈的,故人相聚,何况又在怀有共同回忆的地方。有的白了几根头发,有的添了几条时间的痕迹,然而我讶异诗人们豪情不减当年,意兴飞扬,尤有过之。是什么力量支撑他们尚文精神勇猛如昔?大概还是他们的诗吧!这群拓荒者已经替台湾的现代诗铺下了一条道路,这条路虽然曲折、崎岖,有时惊险重重,而且分歧,但路总是筑成了,后人走起来,至少有条途径可循。
第一天来了一位年轻作者李捷金,他本来属于第二天的聚会,因有事,提前来。前年在“联副”上我读到一篇小说,笔调沉着老练,老年人的心境写得体贴入微,我原以为作者李捷金一定是个阅世已深的中年人,没料到竟是个在学的青年学生,大为诧异。可惜那篇小说没有得到那年“联合报小说比赛奖”,甚感不平,去年李捷金荣获“中国时报小说奖”第二名,夏志清先生特别推崇他那篇《窄巷》,所见略同。现在台湾新生代的小说家真不得了,又多又好,各有千秋。第二天到了宋泽莱、吴念真、陈雨航、古蒙仁、陈铭,还有七等生——我和七等生神交已久,这次却是首次见面。他支持《现代文学》,十数年如一日,投在《现代文学》的小说稿,篇数第二多。宋泽莱、吴念真、陈雨航今年都得到《联合报》的小说奖,古蒙仁也得到《中国时报》的小说推荐奖,皆大欢喜。台湾文学,现在属于小说时代,年轻小说家,扬眉吐气,比比皆是,真为他们高兴。从前我们写小说,是没有几个人看的,谁还会想到给我们奖金?台湾新生代的小说家,给我的感觉是扎扎实实,不飘不浮。到底他们土生土长,跟台湾这块土地完全认同了,台湾文学的旗纛应该由他们扛下去。我跟七等生坐在一起,突然感到我们是同一辈的人,我们的哀乐大概是可以沟通的。难为七等生特地从外埠赶来台北,大概也是为着对《现代文学》多年的那一份情吧。
“明星”对陈映真恐怕回忆更深更浓更悠远,从前《文学季刊》在那里聚会比我们频繁得多。我跟陈映真是真正属于六十年代的。远在大学时期,陈映真他们还在办《笔汇》,我们见过一面,他到我家来玩,我们那时都是学生,台北正在放映《上帝创造女人》,我们笑着谈论BB。三年前在施叔青家重逢,大家都走了好长一段路。我床头有一本陈映真的小说选集,许多年来一直放在那里,是我最喜欢看的书籍之一。十七日晚还有奚淞、姚一苇、沈登恩,五个人一起在“明星”三楼喝了几瓶啤酒。姚先生的结论是:只有文学值得奋斗。廉颇未老,豪兴依旧。沈登恩的勇气也不小,《现代文学》这付重担,“远景”也敢来扛。西谚“人生短暂,艺术长存”,在这个白云苍狗,瞬息万变的人世间里,这句话大概还有几分真理吧。
我跟奚淞离开“明星”,台北已经渐入深夜。我们沿着重庆南路一路徜徉了下去。奚淞与我有许多共同的了解,我们谈起话来,很省力。奚淞建议我回来居留一个时期,我说我很想这样做。我有根深蒂固的怀旧习惯,对台北这份执着,情不能已。台北虽然变得厉害,但总还有些地方,有些事物,可以令人追思、回味。比如说武昌街的“明星”,“明星”的咖啡和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