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毕勋路这栋房子也曾数易其主,最先是上海画院,客厅那些壁画,颜色犹新,大概经画院的艺术家修缮过。现在属于越剧院,有一面围墙打掉了,新建了一栋研教室,原来的房屋,二楼变成了“越友餐厅”,对外营业,三楼用做办公室。我得到越剧院的允许,去参观了三楼。原来越剧院名誉院长袁雪芬的办公室竟是我从前那间卧房,小时候我就知道袁雪芬是越剧皇后,我还在报上看过她扮演“祥林嫂”的剧照呢!那时她在上海红遍了半边天,她的办公桌搁在窗下,而从前我的书桌就放在那里,可惜那天她不在,我倒很想会见一下那位越剧名演员。花园里的树木维护得很不错,那些香樟、松柏、冬青、玉兰苍翠如旧,一树桃花,开得分外鲜艳。水池干涸了,只剩下一层绿苔,从前水池边有多尊大理石的雕像,都被红卫兵打得精光,毕勋路一五○号也曾历过劫的,据说连袁雪芬也成为重点批斗对象,拉出去游街示众。最近我看了郑念写的《上海生与死》,文革那十年,上海大概就是像她写的那样恐怖吧。
“上昆”与越剧院有来往的,他们交涉一下,我们在“越友餐厅”的厢房里,得到一桌席位。“越友餐厅”的大司务是“梅龙镇”的退休厨师,“梅龙镇”是从前上海著名的川菜馆,现在还在,连门面都没有改。那晚的菜真还不错,价廉物美,一桌席才两百块人民币,较一些宾馆,好得太多,上海新兴的小厨子比起那些老师傅来,手艺真要差一大截。那晚我跟“上昆”那几位朋友痛饮了几瓶加饭酒,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们,毕勋路一五○号的历史,那份惊奇,我只留给了自己。一餐饭下来,我好像匆匆经历了四十年,脑子里一幕幕像电影一般。我记得有一年新年夜,哥哥姊姊在毕勋路开舞会,请来的客人都是他们中西女中和圣约翰的同学,一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洋派兮兮的。有一个叫陶丽琳,是二姊的同学,英文歌唱得极好,那晚她唱了“YouBelongtoMy”,是支伦巴,男孩女孩跳得花样百出,从前上海学生跳舞是跳得灵光的。永安公司郭家的孩子也来了,还有几个圣约翰的篮球校队。长得特别漂亮的女孩子,男孩们都争着去跟她们跳舞,女孩子的一番矜持、一番做作,就好像好莱坞的B级电影一样,而那幕喜剧,就是在毕勋路一五○号的客厅里上演的。当年跳舞的那些男孩女孩如今都已老大,有的留在大陆,有的去了香港、台湾、美国、欧洲,他们个人的命运遭遇,真有天壤之别。这次我回到上海,还碰到一位当年跳舞的女孩子,她是锋头最健的一个,谈到四十年前毕勋路一五○号的舞会,她那张历尽风霜的脸上,突然间又焕发出一片青春的光彩来。
我跟“上昆”诸友离开毕勋路一五○号的时候,已是微醺,我突然有股时空错乱的感觉,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遽别四十年,重返故土,这条时光隧道是悠长的,而且也无法逆流而上了。难怪人要看戏,只有进到戏中,人才能暂时超脱时与空的束缚。天宝兴亡,三个钟头也就演完了,而给人留下来的感慨,却是无穷无尽的。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