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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余恨(五)


    她丢魂失魄地叫了一声“娘”,爬起来便撞进了门去。

    宽敞的院子里,雨很小了,月亮高升,正映着正房琉璃瓦的飞檐。银瓶跌跌撞撞扑到房门上,门被锁得死死的,她把手拍搡着门。拍不开,把手拍肿了,也只是拍。

    “娘!娘!”

    虚胀的嗓子从她的喉咙里逼出来,眼泪混着雨水淌,“娘,你开开门呐娘,是我,是婉婉……爹,哥哥,哥哥——怎么都不理我了?娘——”

    桂娘好容易跟上来,看这光景便猜出了几分,一把揽过跪在门旁的银瓶,急切道,“嗳呀,你可是想起什么了吗!”

    银瓶两只手臂都震麻了,心口也干麻得说不出话来。她怔怔地回头看了桂娘半晌,忽然笑了,指着大门说:“是了,我竟忘了,娘她……就是吊死在这里了。我没看见她最后一面,林妈妈不让我看。”

    桂娘后背发凉,“银——徐、徐姑娘?”

    银瓶抬头望了望檐下空晃晃的鹦鹉架,“娘说,徐家的女儿,不能活着丢人,她死之前,吩咐林妈妈一定也把我勒死。林妈妈舍不得,给我换了身丫头的衣裳。我混在下人里,被官府的人领出去卖了,她却、她却——给他们砍死了。”

    她已经失了神色,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雨打在皮肤上也像洇透了纸,一个雨点子就是一滴泪。

    桂娘从没见过她这样,说不出话来,见全子也跑了来,忙叫他搭着手把银瓶扶到了一处没上锁的穿堂。

    那堂屋里也许曾是个书房,满地破凳,折桌,坍塌的书箱,埋在灰尘里。桂娘见角落里扣这个铜盆,忙捡了过来,又弄了些书卷纸来,叫全子用火石点了取暖。

    火苗子扑腾上来,银瓶恍惚着,十六年的荣华与叁年的折磨打成了一片,如梦似幻,让她简直分不清自己是谁。然而她实在累得狠了,烤了会子火,也慢慢静了下来,合着眼坐在地上,倚身后的一只桌角。

    桂娘见她裙子几乎湿透了,便问:“城门关了,今儿怕是要得在这宅子里过夜。徐——徐姑娘,你可要换身干净衣裳么?”

    银瓶睁开眼,却没回应,只是四下里看了看。

    桂娘余光瞥见地上摔着把裁纸的小刀,心里一惊,忙一把拾了起来。

    银瓶倒疲惫地笑了一笑:“何苦来!我可没想着寻短见,若要死,早在叁年前我便投了海河了。”

    她坦然地提起从前,倒让桂娘愣了一愣,睁眼看着她,又试探道:“……既这么着,咱们今儿凑合两叁个时辰,等城门一开就赶紧走罢。我想着,咱们先往我家去,住些日子,等二爷打了仗回家,再想办法找上他,如何?有他在,想是什么事都有办法解决的。”

    银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成了,我见不得他了。”

    桂娘唬了一跳,“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银瓶又叹了口气,“好姐姐,有的话我不好对你说,你也别问我。若姐姐不嫌弃,肯带我一程,就连累姐姐。等我歇下脚来,就去投奔一个人,绝不多拖累你。”

    桂娘忙道:“你要找谁去?”

    银瓶没言语,坐在地上看着火苗子,很平常的姿势,也还是那张秀丽的鹅子面,但不知怎么就有一种美人瓶似的从容,完全地像是变了一个人。

    十六年诗礼教化滋养出的富贵闲人,也不过就是怎样站,怎样坐,怎样吃,怎样睡。从前年纪小,贪吃爱玩,撒娇淘气,爹爹的君臣父子,娘的叁从四德,她都不喜欢,可有些东西早已渗入身体,镌刻进了她的骨血。等到他们都死了,都散了,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不得不为他们报仇,不得不履行他们的遗志。

    隔着叁年迷离的回忆,她恍惚还记得太后下旨赐婚的那个夜晚,爹爹托付她的骇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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