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支摘牗外业已日薄崦嵫。淡淡的金光自身后簇拥着宋追惗青灰的衣袍,使他像一个万物之主宰,有着拔地镇山河的气势。
他将帖子阖上,扔到宋知濯面前,“今日圣上叫你去书房,就是与你商议这个事儿?可有了结果了?是要派哪位将军去定州?”
“儿子与圣上举荐了付将军与黄将军为副将,他二人骁勇善战,也与西夏交过手,再由梁将军为主帅,当年在延州,他带着一万兵马与辽兵三万纠缠,可谓有勇有谋。”
“也好,”宋追惗蹙额颔首,亦是十分认可,“这几人虽说年轻,但都是颇有韬略之人,让他们先领二十万兵力去,你后头再带大军过去。至于军需粮草,你不必担心。你们殿前司核算个数目出来,今年江南几处的税收,就拨下五成给你们殿前司。好在你在接管殿前司这两年,办下了头先那桩军饷贪墨大案,否则此一战,还不知要掏了朝廷多少库银。”
“为朝廷效力,是儿子的本分。”
到此节,宋追惗的面上方露出一抹轻松愉悦的神色,只一瞬,定在宋知濯身上的眼又沉下去,“这回辽军动用这么大的兵力,恐怕是殊死一战,你要做好个万全之策。远儿没了,宋家只有你与书儿两个血脉,书儿倒罢了,虽是有些智慧,却贪图享乐,只有你还可堪担起宋家的担子,万事以国为先,也要想想家里。我好像听见说,童家闺女儿有了身孕?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倏然一阵风,吹来了今年的初雪,玉碎琼沙,洋洋洒洒。宋知濯的眼瞟过窗外,很是有些平淡地回应,“回父亲,是有这么回事儿。”
“好、这也算是件好事儿。”宋追惗轻笑慢言,很快,笑意又被一丝若有似无地什么取代,“按理说,太医诊过脉,你应当最先同我这个做父亲的报喜,怎么我还是从丫头嘴里听见的这话儿?”
雪花轻盈地落在太湖石与枝梢,宋知濯却像是听见什么坠地的声音,如破釜沉舟之势。第一次,他直视着这位父权上的霸者,“父亲,这是喜事吗?我不太明白,或许有一个新生命的出生,的确是件喜事儿,那倘若并没有人期待他的出生呢?……我想问问,我出生时,父亲有没有感到过喜悦?不是为家族、亦不是为了传承,只单纯的因为我的出生,您曾高兴过吗?”
他等了很久,看着宋追惗的眉心深锁又舒展,由这种静默的、细微的变化里,他好像得到了答案。其实他老早就得出了答案,只是绝望中总不自控地冒出一点希望,直到此刻,他才承认了,有那么多的事儿,的的确确不是努力了,就能获得回报的。
于是他只能由这种绝望中试着放下、试着释怀。他撩了衣摆,伏跪叩首后,直挺挺地隔着书案与二十多年都跨不过去的距离望向宋追惗——他的父亲依旧是年轻而伟岸的,可他能看清他的眼,是历经无数人与海、悲与苦的沧桑,他很老了,是以一种孤独的方式老去。
“父亲,我知道您从来没有期待过我的出生,我的出身只不过是家族的需要,不是您的需要。您无法爱我,这是我从小到大就不能理解的。我小时候曾一直以为是我还不足够优秀,未能替您争气,所以您才不喜欢我,因此我一直拼命读书、学武,这样您才会在别人夸我时,对着我笑一笑,这种时刻,我就会以为,您是爱我的,直到我的良善迷失在这样的‘争取’中。直到现在,我有点儿理解了您对我的冷漠了,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一生都在为着争取这种爱而迷失自己。我不希望他出生,我知道列祖列宗无法宽恕我,纲常伦理也不能理解我,但我不想他一辈子活在我的阴霾之下。”
言讫,宋知濯又俯首下去磕头。起身的这一刻,宋知濯蓦然就决定用在明珠身上所学到的豁达,来尊重这种距离,无怨不恨地尊重许多许多人世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