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起居(四)
了。小翠起初还好些,一到民国年间,男的当巡警,当时北京巡警很多是旗下人。他又好脸面,摆阔气,弄得吃上顿没下顿,穷得揭不开锅盖,不几年也穷死了。想想她们,比比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心肠说那些欢乐的事呢。当时越是欢天喜地的事,现在越让人伤心落泪!我下狠心把当年高兴的事埋在肚子里,永世也不再对外人提了。当年别人都瞪眼瞧着我们,说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跟太后、皇上沾光,他们哪里知道伺候人的苦处。
“我们是有名的‘戳脚子’,东北人管把东西竖起来叫戳起来,竹竿子竖着靠在墙边叫戳在墙边。我们没黑夜没白天的整天站着,像竹竿子钉在地上一样,所以小太监们就背后讥讽我们叫‘戳脚子’。老太后爱听戏是谁都知道的,可我在这里并没叙说过老太后听戏的事。因为一提听戏我们几个就浑身打哆嗦。只要老太后听戏,我们一定得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伺候还算容易,就是站规矩难,大庭广众之下,必须笔管条直地站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腿也麻腰也酸,当时恨不能躺在地下,哪有心肠听戏呀!老太后最高兴的事常常是我们最受罪的事。人的苦乐就是这样不公平,我们当奴才的连骨头都是主子的,谁还敢喊一句苦哇!”
她一边摇着手磨,一边和我絮絮地谈着心里话,干瘦的脸上显示出冷漠的表情,眼睛有些凹陷了,两边眼角有两块红红的眼晕,那是长期抱着火盆烤火留下的痕迹,睫毛长长地掩盖着昏暗的眼睛,两个眼皮一张一合地在试探着听话人的态度,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我只是聚精会神地听,不用话去安慰她,因为过去的伤心事,安慰是没有用的,只有让她把苦水吐出来心里才舒服些。
“我们在宫里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把它概括下来,那就是‘真哭假笑’!”她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声音拉得很长。
“我们可以说没有真正痛痛快快地由心里头笑过。一天从早到晚,主子笑我们陪着笑,我们的下颏要永远是圆的。主子生气我们倒霉,哪有件痛快事是我们自己的?所以我们没有真正地笑过。可我们受到了冤屈更没处去诉苦,也不容我们诉苦,只有憋在心里,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呜咽流泪,哭完以后,用手绢把眼睛一抹,谁也不让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再说不干也不行。我们宫女子十个有九个半是狠心的,把下嘴唇咬出血来也不能叫苦,因为叫苦也白叫,没有人心痛。这就是我们的真正生活。”
我赶忙用话岔开她的牢骚,有时她会说个不停。如果不用话岔开,她会絮絮地说一个上午。这大概是她的心病,我不知听过她多少次了。我慢慢地说:“难道你们一年到头,就没有松心的日子。”这时她推着磨有时发疯似地转十几下,有时停下来,木然地两眼看着墙角,半天动也不动,更不答理我的话。我知她又犯心病了,只得找她熟悉的事引起她的兴趣。
“老太后不是最爱听戏吗?”我有意无意地说。“《坐宫》,是她老人家最喜欢听的戏,里头铁镜公主打坐在皇宫内院和驸马爷猜心事一段,您还记得吧?”她说:“老掉牙的戏咧,谁不知道呀!”我说:“‘闲着也是闲着’(铁镜公主的戏词),您就找您爱说的给说点吧!”她想了想说:“我就给您说七月七吧。”我笑着说:“我是个汉民,可不能照你们旗人吃大饽饽似的,渣全掉了,光剩个核(音胡)啦,我要求有花有叶。”她终归笑了,低头想了想,说:“就依着您!”我总算把她的牢骚给岔开了。于是就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七月七不算大节气,比起过年、五月节、八月节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在我们小姐妹的体会中那却是个再大也没有的节日了!我们整年没有节日,过年过节,主子舒服我们受累,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轻松的味儿,幸亏不知道由什么朝代传下来的风俗,女孩儿有几个不许摸针的日子,这就等于是我们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