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
事了。
六子爹其实犯了错误,天大的错误。他在大批斗会上,说了一句话,是替姚先生说的。没想就这句话,他就戴了顶帽子。
六子爹说,姚先生这个人,不像走资派,像个好人。
他的队长当场被撤了,公社书记罚他劳动改造。正赶上冬季大会战,石碴厂要出大量的石碴,他被派去放炮,将功折罪。六子爹不会放炮,炮点着半天没响,他骂,格老子的,老子日儿子一日一个准,不相信一个炮点不着。边骂边走过去,结果,刚到跟前,炮响了。
六子爹不见了,成了石碴。
王二麻哭着说完,猛一看,六子妈不见了,再找,就见她一头撞在水缸上。
六子爹死后,六子妈再也不到刘财主家去了,整日傻兮兮地坐在阳洼坡上,白雪映照着她的身子,看上去她比雪白。
夜里,堡子里多出一种声音,很低沉,很悲凉,似风吼,似瓦砾在响。
堡子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埙。堡子里的人都说有了鬼,冤鬼,阴魂不散。
一听见那声音,六子妈猛就从炕上坐起来,直直地竖起耳朵,听。
那声音像是从她心里发出的,六子妈忽然想,十五上嫁到堡子里,一直想听一种声音,一晃十年过去了,她终于听到了,可是,听到又能咋的,她成了寡妇。
二十五岁的六子妈夜夜就那么坐在声音里,埙的声音,全堡子里,听懂的怕只有六子妈。
很快,来了一批人,有县上的、公社的,还有大队的。他们很老练,一下就把我们堡子里的阴谋揭穿了。姚先生还在讲台上,就让他们捉住了。
我们被轰出刘财主家的院子,再也不用上学了。
姚先生听说是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罪名是反革命。从走资派到反革命,都是他爱人也就是那个京剧演员的功劳,据说她交出了一本很关键的证据,那是姚先生写的书。
也有说姚先生被送到了酒泉,一个叫夹边沟的劳改农场。总之,姚先生是离开了堡子里,离开了六子妈。
再也没有消息。
七子出生的那年,天大旱,我们堡子里的人吃起了草根。
七子长得很快,眨眼间,他就成了人。七子这人,个子高高的,眼神郁郁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
若干年后,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镇政府的,我们的公社早改成了乡,后来又改成了镇。六子现在是我们的镇长。
写信人说,他叫姚白玺,曾在堡子里改造过,后来到了夹边沟,差点饿死。幸亏堡子里的人教会了他坚强,他活了下来。平反后他回了上海,从事研究工作。他很想念堡子里,想念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直想回堡子里看看,可工作太忙,文革耽误掉的时间太长,他得设法补回来。现在他退了休,总算可以了却掉这桩心愿了。
六子拿着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说,姚白玺同志,你信中谈的事我们听过,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们找不到,我们镇上包括堡子里三十万人,没有谁叫香梅。
六子回到家中,母亲正傻傻地坐在炕上,母亲怀里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埙。
六子看了眼母亲,果断地走出去,跟七子说,到了上海,好好念书,一定要读他个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