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的游戏》——有一只名叫劳伦斯·布洛克的蝴蝶
大概全都会了。这有点像我们说数学家,数学这样纯粹理智、纯粹逻辑因果性的东西,巅峰抵达得很快,了不起的数学家很年轻就能建构出结构精巧、接榫严密无缝、我们看起来像超级迷宫的东西,比方说二十五岁不到的高斯。甚至说,你若不在三十岁之前有能耐拿出这样的成果,差不多就可提前宣告伟大的数学人生终结了,只能回头去当老师当教授。数学世界并没有睿智老年这种事,数学家的老年如果不缩回学院,只能走向哲学,走向那些难以演算的东西,如莱布尼兹或罗素。
不牵涉到内容细节的单纯技艺,相对于人孜孜勤勤的一生,其实都是简单的,如此我们便听懂了而且可以相信毕加索说的绝非吹牛,他说他十三岁就可以跟拉斐尔画得一样好,纯粹就技艺面而言。十三岁大成的技艺,他日后还要画六十年以上。
所以正正好倒过来,年轻小说会犯错的地方不在这些可以演算、可以只仰赖聪明建构起来的结构框架部分;而在于装填着、支撑着这框架的具体内容细节,这部分我们可以简称为对人的理解,它是散落的、紊乱的、无序的,你无法快速地学会它,你只能在生活现场里去一点一点地察觉它、感受它、积存它,这是极耗时的,而且还消耗书写者的耐力、心志和同情。
你要写一个伟大的画家,但他的美学素养却连ABC都谈不上,呕心沥血那一幅画你一看就知道是场灾难,完全不成立;你要写一个高贵有教养的人,但出来的却是个虚伪、乔张作致、你只想给他一拳的暴发户;你要写一个智者,但我们实际看到的却是个蠢蛋、还得忍受他一整页一整页的胡言乱语。凡此,勇敢写成残酷,善良写成懦弱,老人是teenager化妆而成,特立独行者是满街都是的小痞子,进步的知识分子其实是流氓——书写者知道要设定一个怎么样的人物,却写不出来。都看过伟大的吧,如果说藏放着这样天下历史秘密的谜题,只是报纸周末版字谜程度的变位字、镜像字,那老实说,耶稣的后裔就算千千万万如天上星海中砂都不够死不是吗?
因此,我们看到年轻小说的结构崩解,转不过去,说服不了我们,通常问题不在结构本身,而是因为小说中人的反应不对,人写错了。小说人物在自身的合理性和书写者设计好、命令他往东不能往西的情节环扣间苦苦挣扎,获胜的总是急欲完成作品、拿出上帝般权威的书写者,因此书中人物只能屈服了事,讲自己不该说、不会说、不可能说出口的台词,忽然做出连疯子都不会做的事——写疯子和乱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疯子有自己的逻辑,有自己世界的古怪编码,有自身的独特思维行为轨迹,他只是恰恰好跟我们不一样而已。小说中的疯子必须疯得井井有条步步为营,甚至比“正常人”更严谨更执拗,像中的恶魔香水师格雷诺耶,或者小说史上最璀璨夺目的疯子,拉曼查的堂·吉诃德阁下。
年轻的,二十三岁的布洛克一半靠着类型小说的特权,可以让书中人物扁平化、典型化来闪躲,减轻对人复杂认知尚有不足的压力;但另一半来说,人的反应即使因此不算深刻,但基本上是准确的、OK的。很显然定位年轻的书写者已经提前上路了,这预告了,当然我们已先知道答案,完完全全的马后炮预言——日后内容质感完全不同、人物深度准确度完全不同、超越单纯推理类型小说成败规格的马修·斯卡德小说的出现。
换取的世界
说真的,要当个骗子(其实要当个先知亦然),得有命运的慷慨出手相助,你得生在一个幅员较大的国度,有足够的土地纵深,因为骗子这个行业是火耕者,榨完一次土地养分便得迁徙走人。我们注意到了,书中的年轻乔·马林最终进入了纽约,像一片树叶藏入树林子里,像一滴水落入大河流里,落脚这个一九六一年当时全世界人最多、当然骗子也最多的世纪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