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就在达尔生少校发动进攻的那天下午,侦察排又继续攀登穴河山了。半山腰里热得好似一片火海,跳了进去就出不来。经过洼洼沟沟时,那扑面而来的气流仿佛都是从白热的岩石上弹回来的,他们只好老是眯着眼,过了一阵,便眯得两颊的肌肉都疼了。按说这种疼痛并不算厉害,比起大腿抽筋,比起背上那顽固而苦恼的疼痛来,真不在话下,可是在行进中这却成了最大的折磨。强烈的光芒像细木刺儿刺进了柔嫩的眼球,只觉得红光四迸,金星乱冒,在脑底团团飞舞。他们已经根本不计较走过的路长路短了,脚底下的一切早已都模糊不清了。他们已经忘了什么样的地形有什么样的磨难,也不在乎前面的一程路是光秃秃的岩坡还是林木丛树了。反正到一处就有一处的艰难,只会给他们苦楚。他们就像一行醉汉,摇摇晃晃的,耷拉着头,苦苦往前走,手臂时不时都会撞在自己的身上。一身的配备都成了累赘,遍体的关节都生出种种痛来。肩膀给背包带磨出泡来了,腰里子弹带一颠一颠的,碰出了紫血块,枪把磕磕撞撞,在屁股上擦出了大血泡。衬衫上汗水干处,泛出了白白的长长的一条条。
他们攀着一块块岩石往上爬,距离早已拉开了,动作也都木僵僵了,一路累得抽抽搭搭,直喘大气。克洛夫特不得已,只好隔不了几分钟就让他们休息一次;现在他们歇息的时间跟行进的时间可是一样长了,一歇下来就摊开了手脚,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不出一声。他们也跟担架队里那几个人一样,早已累得把什么都抛在九霄云外了。在他们的心目中自己已经不再是个有灵有性的人了。他们无非是些专门吃苦受罪的苦包袱。他们已经忘记了这趟侦察任务,忘记了这场战争,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连脚下的地都是爬过就忘。前后左右的弟兄也似乎不过是些偶然撞上的看不清的可气的绊脚物。那耀眼的炎日晴空,那火烫的岩石,跟他们才亲近多了。他们的心思就像晕头转向的耗子在体腔里乱窜乱跑,这边有一条腿累得在哆嗦,那边有个痛处如同针刺,但是这些都顾不上注意了,要紧的还是得喘过这口气来,那就够他们苦苦挣扎上好半天了。
只有两种想法还是要来干扰。一是对克洛夫特感到害怕,愈累就愈怕。现在他们随时都得提防克洛夫特的声音,克洛夫特一声令下,他们自会往前一冲,多走上几步。他们的心灵蒙上了一重茫然而又苦恼的忧虑,对他怀着一种无言而又几近乎无穷的恐怖。
第二种想法正相反,是想停下。这个心愿之强烈,超过了他们平生的任何欲望。只要一步跨出去,只要肌肉一抖,只要胸口一疼,这强烈的愿望马上就在他们心头涌起。一路走去,他们对这个带队的人都默默地怀着切齿的痛恨。
其实克洛夫特自己也差不多一样累得够呛,他现在也跟他们一样深感这中途歇一口气之可贵,也简直巴不得每次休息都能延长一倍的时间。他已经忘了大山的顶峰,他也很想停下,每次歇息到了时限,他思想上总要急遽斗争一番,经受过了各种各样引诱的考验,这才重新起来赶路。他之所以继续前进只是由于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心底深处有道命令,要他非爬上这座大山不可。他还是在下面山谷里下定决心的。一旦下了决心,头脑里就像拴上了一条往前拉的铁索。要他向后转就跟要他自杀一样,都是绝对办不到的了。
他们七零八落地走了一个下午,碰到不太陡的山坡还可以勉力往上走,遇上险一些的崖壁那就只有一块岩石一块岩石地往上攀了。他们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磕磕绊绊地拼命翻过了几座小山峰,经过潮湿的黏土地带时都还摔了好几跤。那高高的山却似乎永远矗立在他们的头顶上。他们抬起累得发花的眼睛看了一眼高处的山坡,便又找出一条弯弯曲曲没完没了的路,一个跟着一个继续往上爬,一旦走上了平坦些的地段,心里真觉得谢天谢地。
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