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克星敦的幽灵
我没有兄弟姐妹,只剩父亲和我相依为命。母亲是一年秋天在快艇事故中死的。对母亲的死那时候根本没有精神准备。她年纪轻,身体好,比父亲还小十岁。所以父亲也好我也好压根儿就没想她会什么时候死去。不料一天她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倏地,像一缕青烟或什么似的。母亲聪明漂亮,谁都喜爱。她喜欢散步,走路姿势非常动人,腰挺挺的,下颚略微往前探,双手背在后面,走起来十分自得。常常边走边唱,我喜欢同母亲一起散步。我总是想起母亲在夏日灿烂的晨光中在纽波特海滨路上散步的形象。凉风习习撩拨着她长夏裙的下摆,是一条带碎花的棉布裙。那光景就像一幅照片深深嵌进我的脑海。
“父亲疼爱她,非常珍惜她。我想他爱我母亲之深远远超过爱我这个儿子。父亲就是那样的人,对亲手得到的东西视为珍宝。对他来说,我是他从结果上说自然而然得到手的东西,他当然爱我的,毕竟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但没有像爱我母亲那么爱,这我一清二楚。父亲不会再像爱我母亲那样爱任何一个人。母亲死后,他没有再婚。
“母亲葬礼结束后,父亲连续睡了三个星期。不是我言过其实,的的确确一直睡个不醒。偶尔突然想起似的摇摇晃晃从床上下来,一声不吭地喝口水,象征性把一点东西放进嘴里,活像梦游者或者幽灵。但那只花一点点时间,之后又是蒙头大睡。百页窗全部紧紧关闭,里面一片漆黑,空气沉淀不动,而父亲就在这样的房间里像咒语缠身的睡公主一般睡得天昏地暗。一动都不动,别说翻身,表情都一成不变。我不安起来,三番五次去父亲身旁细看,怕他弄不好睡死过去。我站在枕旁,目不转睛地看父亲的脸。
“但他没有死,他只是像埋在地下的石块一样酣睡罢了。想必梦都没做一个,黑黑的静静的房间里,仅微微听见他均匀的呼吸。我从未见过有人睡得那么深那么久,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世界之人。记得我害怕得不行,那么大的屋子里就我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世界的弃儿。
“十五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悲痛当然悲痛,但坦率地说,没怎么感到意外。因为父亲死时的样子同酣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简直是当时情景的翻版。那是一种déjà vu,一种体芯错位般强烈的déjà vu。时隔三十年又回到了过去,只是这次听不到呼吸而已。
“我爱父亲,比世上任何人都爱父亲。尊敬诚然也是有的,但更强劲的是精神和感情上的维系。说起来也够离奇,父亲死时,我也一如母亲死时的父亲,上床昏沉沉睡个没完没了,俨然承袭了一种特殊的血统仪式。
“大概一共睡了两个星期,我想。那期间就是睡、睡、睡……睡得时间都烂了、融化了,任凭多久都可以睡下去,任凭多久都睡不尽兴。对我来说,那时候睡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而现实世界不过是短暂虚幻的世界,是色彩单调浅薄浮泛的世界,甚至不想在这样的世界上活下去。这样,我终于得以理解了父亲在母亲死时大约产生的感觉。我所说的你可明白?就是说,某种事物诉诸以别的形式,并且是不由自主地。”
凯锡随后默默沉思良久。季节是秋末,耳边不时传来米槠树籽儿“砰”一声打在柏油路面的干响。
“有一点可以断定,”凯锡扬起脸,嘴角浮现出往日安详而俏皮的微笑,“即便现在我在这里死了,全世界也绝对没有哪个人肯为我睡到那个程度。”
不时想起列克星敦的幽灵,想起深更半夜在凯锡那座旧宅客厅举行热闹晚会的来历不明的许多幽灵们,想起在百页窗紧闭的二楼卧室像做死亡演习似的昏然酣睡的孤独的凯锡以及他的父亲,想起与人亲近的迈尔兹狗和完美得令人不由屏息的唱片收藏,想起杰里米弹奏的舒伯特和门前停的那辆蓝色“宝马”面包车。但所有这些,都仿佛发生在极其遥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