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瀑谷
托尼瀑谷喜欢画画儿,天天关在房间独自画个没完,尤其喜欢画机械。铅笔削得针一样尖细,画自行车画收音机画发动机,画得细致入微纤毫无爽,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画花也把每条叶纹画得一丝不苟。无论谁说什么,他都只能用这样的画法。其他学科成绩稀松平常,惟独图画与美术始终出类拔萃,遇上比赛,十有八九拔得头筹。
这样,从高中出来后他进了美术大学(从上大学那年开始父子两人不约而同理所当然似的分开生活了),当插图画家纯属水到渠成,实际上也没必要考虑其他可能性。在周围青年男女困惑、摸索、烦恼的时间里,他不思不想不声不响地只管描绘精确的机械画。那是个年轻人身体力行地以暴力性反抗权威和体制的年代,所以四周几乎没有人对他画的极其实际性的画给予评价。美术大学的教员们看了他的画不由苦笑,同学们批评说缺乏思想性。而对于同学们笔下的“有思想性”的绘画,托尼瀑谷全然不能理解其价值何在。以他的眼光看,那些无非是半生不熟、丑陋不堪、阴差阳错的东西罢了。
及至大学毕业,情况完全变了。由于拥有极富实战性现实性实用性的技艺,托尼瀑谷一开始就不愁找不到工作,因为能毫厘不爽地描绘复杂机械和建筑物的人除他没有第二个,人们交口称赞说“比看实物还有实感”。他的画的确比照片还准确,比任何叙述性语言都易懂。一夜之间他成了炙手可热的插图画家。从汽车刊物封面到广告实例,大凡有关机械的绘画他无所不接,一来工作让他快乐,二来钱也可观。
同一时间里,瀑谷省三郎仍在悠悠然吹他的长号。进入摩登爵士时代也罢,自由爵士时代也罢,瀑谷省三郎依然故我地演奏旧时爵士。虽然不是一流演奏家,但名字相当卖座,总有活计可干。好吃的东西吃得着,女人也手到擒来。若以有无不满这一观点来看人生的话,则其人生堪称中上档次。
托尼瀑谷则一有时间就工作,加之对花钱兴致不大,到三十五岁时已成了蛮可以的有产者。他听人劝告,在世田谷买了大房子,用于出租的公寓也有了几套,均委托理财专家一手管理。
这以前托尼瀑谷结识了几个女人,年轻时还短时间同居过,但结婚从未考虑。他没怎么感觉出结婚的必要性,做饭也好打扫也好洗衣服也好全都一个人踢打,工作忙时找个合同制保姆即可。要孩子的念头从来不曾有过。能够商量什么或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一个都没有,甚至一起喝酒的对象都无从谈起。话虽这么说,可他为人决不偏执。尽管不如父亲那般和蔼可亲,但日常当中还是能够极为常规地同周围人打交道的。不拿派头,不自吹,不文过饰非,不说别人坏话。较之讲自己,更喜听别人说。所以,周围大多数人都喜欢他。然而他同任何人都结不下超越现实层次的人际关系,同父亲也是两三年有事才见一次面,见了面谈完事两人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托尼瀑谷的人生便是这样平静而徐缓地流逝着,我以为日后他恐怕不会结婚了。
不料托尼瀑谷突然坠入情网了。对方是来他事务所取插图原稿的出版社打工女孩,二十二岁,在他事务所时嘴角始终漾出娴静的微笑。长相给人的感觉固然极妙,但算不得出众的美人。然而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叩击着他的心,几乎第一眼看到时他就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至于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那般强烈地叩击他的心,他自己也不清不楚,就算清楚也不是语言所能说明的——便是那种性质的什么。
继而吸引他的是姑娘的衣着。原本他对时装无特殊兴趣,也并非一一留意女人身上衣着那种人。但那姑娘一身舒心惬意的打扮,令他大为折服,甚至不妨称为感动。单单衣着得体的女人自然为数不少,自我炫耀似地穿红戴绿的女人数量就更多,但是她同那类女人有天壤之别。她穿得十分自然十分优美,宛如一只即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