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上的男人
徐上升,被空调机吹散消失。
“去年夏天,在雅典街头遇上了他,是他,是‘出租车上的男人’,没错,的确是他。我在雅典出租车的后座同他坐在了一起。”
那完全是偶然。她正在旅行,傍晚六时许从雅典埃及广场前搭出租车去巴西里西斯·索菲斯大街,那年轻男子在奥莫尼广场那里上来坐在她身旁。在雅典,只要方向一致,出租车尽可让客人同乘。
男子身腰颀长,非常标致,穿燕尾服打蝴蝶结(这在雅典是很少见的),一副前去出席重要晚会的样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同她在纽约买的那幅画中的男子一模一样。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天大的错觉,就好像在错误的时间里跳进了错误的场所,又似乎自己身体浮在离地十厘米的空中。她头脑一片空白,好一会才一点点回过神来。
“哈啰!”男子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哈啰!”她几乎条件反射地应道。
“日本人吧?”男子用漂亮的英语问。
她默默点了下头。
“日本去过一次。”他说。然后像要测量沉默的长度似的抬手伸开五指。“公演旅行。”
“公演?”她仍有些神思恍惚地插嘴道。
“我是演员。希腊国立剧院的演员。希腊古典剧知道吧?欧里庇得斯、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
她点点头。
“总之就是希腊,古代的东西再好不过。”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话题告一段落,他修长的脖颈扭向一边,观望起了窗外的风景。经他一说,看上去他的确只能是演员。他久久目视窗外,纹丝不动。斯坦丁奥街挤满了通勤车,出租车只能缓慢移动。男子毫不在乎车速,只管盯视着商店陈列窗和电影院广告。
她拼命清理思绪,将现实放进真切的现实框内,将想象归入确切的想象之中。然而情况仍毫无改变:她在七月雅典街头的出租车中同画上的男子相邻而坐,千真万确!
如此时间里,车终于通过斯坦丁奥街,穿过辛塔格玛广场,驶入索菲斯大街。再过两三分钟车就开到她下榻的宾馆了。男子仍默然眼望窗外。傍晚惬意的和风轻拂他的软发。
“对不起,”她对男子说道,“这就去哪里出席晚会么?”
“嗯,当然。”男子转向她说,“是晚会,非常盛大的晚会。各种各样的人前来碰杯。大概要持续到天亮吧。我倒是要中途退席。”
车到宾馆门口停下,负责出租车的男侍应生把门打开。
“祝你旅途愉快!”男子用希腊语说。
“谢谢。”她应道。
目送出租车消失在傍晚汹涌的车流之中,她走进了宾馆。淡淡的暮色如随风游移的薄膜在城市的上空往来彷徨。她坐在宾馆酒吧里喝了三杯掺有奎宁水的伏特加。酒吧悄无声息,除她之外没有别的顾客,暮色还没有降临到这里。她觉得简直就像自身的一部分忘在了出租车里。仿佛她的一部分仍留在出租车后座,正同那穿燕尾服的年轻男演员一起往一处晚会厅赶去。那是一种残存感,一种和下得摇摇晃晃的船而站在坚固的地面时的感觉完全相同的残存感。
经过长得想不起有多长的时间,当心中的摇摆结束时,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永远地消失了。她可以清楚感觉到它的消失。那东西没有了。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仍然真切地回响在耳畔:‘祝你旅途愉快!’”说到这里,她在膝头合起双手。“不认为这句话很妙么?每当记起这句话时,我就这样想: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很多部分,但那不过是一部分的终结,而往后还是可以从中获得什么的。”她叹息一声,嘴角稍微拉向两侧笑了笑。“‘出租车上的男人’的故事这就结束了,完了。”她说,“抱歉,说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