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球场
有无数条细小的虫子在蠕动不已。
就是这么一篇小说。
题材有趣,语言功底扎实,就生来第一篇小说来说甚是了得,何况毕竟字写得漂亮。不过坦率地说,较之字的魅力,作为小说的魅力显然等而下之。结构固然处理得不错,但全然没有小说应有的张弛起伏,完全平铺直叙。
当然,我不处于能够就他人的小说创作做出决定性判断的立场,可我也看得出,他的小说带有的缺点属于相当宿命的那类缺点。总之是无法修改。小说里只要有一处特别出色的地方,便有可能(在原理上)以此为制高点提升到小说水平。问题是他的小说里没有这个。拿任何一部分看都平板板一般化,缺乏拨动人心弦的地方,但这些又不宜向见都没见过的人直言不讳。于是我写了封短信连同原稿给他寄去,信里大致是这样说的:小说非常有趣。删去多余的说明性部分认真加工修整一下之后,我想应征投给某家杂志的新人奖是妥当的。更具体的评论则超出我的能力。
一星期后他打来电话,说他虽然自知给我添麻烦,但还是希望一见。并说他二十五岁,在银行工作。银行附近有一家味道极美的鳗鱼店,想在那里请我一次,也算是对我写评语的感谢。我决定前往。一来船已坐了上去,二来看稿给人招待鳗鱼也让我觉得稀奇。
从字体和文章的感觉,我暗自料想他是个瘦削的青年。不料实际见面一看,却胖得出乎一般标准。话虽这么说,却也并非肥胖,只是肉的附着约略过分那个程度。脸颊鼓鼓的,额头很宽,蓬松松的头发从中间往两侧分开,架一副细边圆眼镜。整体上显得整洁利落,富有教养,衣装的情趣也无可挑剔。这方面不出所料。
我们寒喧后在小单间相对落座,喝啤酒,吃鳗鱼。这当中几乎没提小说。我夸他的字。一夸他的字,他显得喜不自胜。他随后讲起银行工作的内幕。他的话极为有趣,至少比读他的小说有趣许多。
“小说的事已经可以了。”交谈告一段落时,他辩解似的说道,“说实话,您寄回原稿后我又慢慢重看了一遍,自己都觉得不怎么样。改一改或许局部上能稍微好些,但同我想达到的效果相比,简直天上地下。本来不是那个样子的。”
“实有其事来着?”我愕然问他。
“嗯,当然实有其事。去年夏天的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除了实有之事,别的我也写不出。所以只写实有之事。从头至尾全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可是写完一看,竟没有现实感。问题就在这里。”
我回答得含糊其辞。
“看来我还是就这么做银行职员为好。”他笑道。
“不过作为故事确实够独特的,没以为实有其事。我以为全是凭空想象呢。”我说。
他放下筷子,盯视了一会儿我的脸。“说倒说不好,我就是时不时有莫名其妙的体验。”他说,“虽说莫名其妙,也并不是说不着边际,说不莫名其妙也就不怎么莫名其妙了。但对我来说,事情还是有点莫名其妙的,同现实多少有些游离,也就是说,同在新加坡海滨餐馆吃蟹吐出虫子来而女孩却太平无事安然入睡那件事差不多。说怪就怪,说不怪就不怪。是吧?”
我点点头。
“那样的事我有很多很多,所以才想写小说。题材上手到擒来,按理多少都应当写得出。可实际一动笔,我就觉得小说不该是这样子的。假如拥有一大堆有趣题材的人就能写出一大堆好的小说,那么小说家和金融业就没了区别。”
我笑了。
“不过能见面还是挺好的。”他说,“许多事情都透亮了。”
“也没什么好感谢的。还是让我听一下你所说的莫名其妙的体验,哪怕一个也好。”我说。
他听了显得有点惊讶,喝一口杯里剩的啤酒,用纸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