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光的小红
看,才知是堆积的玫瑰。来自花茎和花瓣的清香阵阵涌来,使人恍如葬身大海。我紧张地看着小红。这会儿我就像总统套房的清洁工,或者高尔夫球场的建筑工,身在其中,却被粗暴地提醒身份。由此而来的是愤怒。我时刻等着女神臣服于世俗的财富游戏。我从未想到属于人类灵魂深处的爱情(这唯一庄重的领域)会被诠释得如此恶俗,而且看起来难以抵挡。那些财富拥有者正在疯狂追加筹码。她正在被不停议价。这样的价格以一千元一万元体现会显得粗鄙,但等它涨到几十万上百万足以媲美一个普通家族几代的财富时,它就让心灵不那么顽强了,她的神经就会被软化、摧垮。说起来她舅舅很富,却并不意味着她也很富。爱情这玩意儿也不是上帝仅仅赐予穷人的,它也属于富人,富人就是这样表达着他们的爱情观。我抱着头,痛苦地看小红。她由母亲陪同,静静穿行于庄园,摩挲着令人赞叹的礼物,像西方人那样将手捉在腰边,带着礼貌的笑容轻轻屈膝。我随时等着给她下结论,而她始终保持着这稍显冷漠的礼节。
只差一件一锤定音的东西罢了。
试图得胜的是索寰。这位数笔丰厚遗产的继承人,像挽着缰绳的骑士将一辆奶白色礼车引入庄园。夜色下,两个仆人搬下沉闷的保险柜,将它在长圆桌上打开,那些来自古今中外的大小饰品便争先恐后地放出光芒。每当有一件取出,大家便惊呼一声,到最后一颗鸽蛋大的钻戒被摆放出时,四周因为惊愕鸦雀无声。它是天空中最灿烂的星星,放射辉煌而脆弱的蓝光,就像静止不动的深深苍穹,或者屹立于悬崖的瓷瓶。它让人们控制不住自卑的心情,像臣服真正的君王那样臣服于这有着十二个侧面却不说话的它。
“来自南非。我想,它只应当属于小红。”索寰侧过脑袋向小红的母亲介绍,后者眼睛发痴。这是这张恶狠狠的脸第一次出现可怜兮兮的表情。她恳求着看了眼女儿。小红正紧紧捉着手(她又戴着那只绛红色手套),一动不动盯着它,不一会儿,仿佛受到什么巨大刺激,一颗眼泪从她眼窝迸出。这和她在舞蹈最后时刻的陶醉是一样的。她松动了,整个灵魂因为出现贪婪和占有欲而濒临散架。但她还是强撑着默然走掉。四周发出低叹,像有一阵雪吹落到地上。索寰脸色苍白,不过马上明白这是女人的矜持,重又开心起来。
我孤独地走向书房。我有很多话要跟她说,这些话庄重、浓烈、深情,连句末的感叹号也应该读出来,但它们现在只能永久地憋回去。这里不属于我。可耻的是,在回去的小径上,我还听到小红在接受一个熟悉的声音的献词。日报总编拜倒在地,攻击庄园里每个献礼的男人,然后大声咏叹爱情。他歌唱的,就和我想歌唱给她的一模一样。这个人年纪很大,有家有室,我一度对他很尊敬,现在却猥琐如斯。我又觉得假如说这些话的是我,不是一样猥琐么?还有小红,她端着沉静的面孔毫无择别地接受这些不也猥琐么?后来总编终于哽咽,我想,这他妈是个什么世界,人们为什么会这么贱?小红母亲用脚拨开捧着小红裙角的手,哼哼地带走她。我回房疾书,将传记草草收尾。
次日一早,我拿着书稿匆匆走向胡先生办公室,却在穿出竹林时撞见小红从拱桥走下。我想退回,又想走过去,最终像被下了咒呆住。她低着头,眉头紧锁,脸色通红,正小声嘀咕着,而她的母亲大声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她轻轻摇头,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母亲则不依不饶,“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舅舅?”凶狠的样子就像老鸨对待一名雏妓。也就是此时,她抬起头来。这张脸就像她初来庄园时一样,充满悲苦,好似染了严重隐疾的病人,心灵深陷于泥沼。我再次被这气质所撼动,心灵震颤不已。在她们走过去后,我猛然喊:“所有人爱的都是她的容貌,只是将她当成玩物,你为什么还要将她往火坑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