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酷抉择,凄然离别
在美国波士顿犹太人被屠杀纪念碑上,一个叫马丁的德国新教神父留下了沉痛的忏悔之语: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再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是的,只有反抗施加于一切他人身上的奴役与迫害,才能最终保护自己不受奴役与迫害。我认为鲁智深“他总是决不接受奴役,亦决不允许有人奴役别人。”不允许有人奴役别人,才能最终避免自己被人奴役的命运。鲁智深身上的优点,或者说,那种英雄的气质,在林冲身上,是比较缺乏的。
现在,高衙内终于欺负到了他头上,与高衙内以前欺负别人一样,根本没有什么人出来主持公道,正像鲁迅先生后来沉痛地揭示的一样,在这样的国度,只有两种人:示众材料和麻木的看客。只是,他以前是麻木的看客,冷漠地看着示众材料;现在自己成了示众材料,眼前都是麻木的看客。当他带着妻子和锦儿在东京空荡荡的大街上走过时,他内心经历的,一定是无比的孤独和无助,无比的绝望与恐惧。
高衙内第一次调戏他老婆后,他一直抱有幻想:这高衙内不认识自己的老婆,若要认识,也不会这样。他暗中希望高衙内在得知是他林冲的老婆后会马上收手。但他等来的是更大的侮辱,甚至连他多年称兄道弟的朋友都参与了对他的欺骗,与他反目成仇,落井下石。他此时非常痛苦,但他仍然没有勇气与他们决绝,他还需要体制,还有在体制内出人头地的梦想。所以他不敢得罪高太尉,既不能得罪高太尉,他就只能忍,满含屈辱地忍。可以说,林冲是《水浒》一百八人中内心最苦的人、最郁闷的人、最黑暗的人。一段时间里,他只能借酒浇愁,他的那些心事,无法对人说,包括对鲁智深。
现在他落入了陷阱,他痛苦地发现,现在人家不仅要占有他老婆,甚至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要先害了他。他要失去的,不仅是老婆,是做男人的尊严,而且,还有体制内的前途、自己的生命。但他仍然是只怨天不尤人,他的思路是这样的:因为年灾月厄,才撞了高衙内,好像高衙内只是一个无主观害人意志的客观存在,如同地上的陷坑、天上的冰雹、水中的暗礁,你碰上了,只能怪自己命运不好,不能去怪陷坑、冰雹和暗礁。谁叫你撞了高衙内呢?当高衙内此前欺男霸女时,那些被欺压的人家,也是这样的想法,林冲那时听到别人被高衙内欺负,心中也这样想:谁叫你撞上了呢,你撞上你活该,你倒霉,我们可以同情你,却不会恨高衙内,我们同情你,是你命不好。
实际上,当一种恶强大到我们无法推翻,或反抗的代价超过忍受的代价时,人们就可能选择忍受与妥协,并在心理上倾向于把这种恶看成是自己的宿命而加以接受。长期下去,习惯成自然,恶就变成一种客观的并且合理的存在了。
但高衙内是有意识的,是主动的恶。这一点,林冲不愿意承认。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因为承认了这一点,就必须铲除这种恶,他没有这个勇气和胆量,所以,他只愿自欺欺人,自怨自艾,认命感叹。
在受到不公时,在被欺凌侮辱时,只怨天不尤人,是一切弱者的基本思维方式,同时,我们要看到在一个体制无所不在地强大,在一个权力无孔不入地主控社会一切活动时,充斥于社会的,都是这种弱者,个别的强者,只能逃到王土之外,去水浒,不做王臣,去做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