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钟绿
那晚上我在她的书桌上,开了她那盏非常得意的浅黄色灯,还用了我们两人共用的大红浴衣铺在旁边大椅上,预备看书时盖在腿上当毯子享用。屋子的布置本来极简单,我们曾用尽苦心把它收拾得还有几分趣味,衣橱的前面我们用一大幅黑色带金线的旧锦挂上,上面悬着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边靠墙放两架睡榻,罩着深黄的床幔和一些靠垫,两榻中间隔着一个薄纱的东方式屏风。窗前一边一张书桌,各人有个书架,几件心爱的小古董。
整个房子的神气还很舒适,颜色也带点古黯神秘。钟绿进房来,我就请她坐在我们惟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脱下,顺手把大红浴衣披在身上说:“你真能让我独占这房里惟一的宝座么?”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我怔了一下,望着灯下披着红衣的她。看她里面本来穿的是一件古铜色衣裳,腰里一根很宽的铜质软带,一边臂上似乎套着两三副细窄的铜镯子,在那红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锦之前,我只觉到她由脸至踵有种神韵,一种名贵的气息和光彩,超出寻常所谓美貌或是漂亮。
她的脸稍带椭圆,眉目清扬,有点儿南欧曼达娜的味道;眼睛清棕色,虽然甚大,却微微有点羞涩。她的头、脸、耳、鼻、口唇、前颈和两只手,则都像雕刻过的形体!每一面和她一面交接得那样清晰,又那样柔和,让光和影在上面活动着。
我的小铜壶里本来烧着茶,我便倒出一杯递给她。这回她却怔了说:“真想不到这个时候有人给我茶喝,我这回真的走到中国了。”我笑了说:“百罗告诉我你喜欢到井里汲水,好,我就喜欢泡茶。各人有她传统的嗜好,不容易改掉。”就在那时候,她的两唇微微地一抿,像花朵,由含苞到开放,毫无痕迹地轻轻地张开,露出那一排贝壳般的牙齿,我默默地在心里说,我这一生总可以说真正的见过一个称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你知道,”我说,“学校里谁都喜欢说起你,你在我心里简直是个神话人物,不,简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来,到现在我还信不过这事的实在性!”
她说:“一生里事大半都好像做梦。这两年来我飘泊惯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连续的多;本来现实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连续而连续起来的荒诞。什么事我现在都能相信得过,尤其是此刻,夜这么晚,我把一个从来未曾遇见过的人的清静打断了,坐在她屋里,喝她几千里以外寄来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里不止喝了我的茶,并且在我的书架上搬弄了我的书,我的许多相片,问了我一大堆的话,告诉我她有个朋友喜欢中国的诗——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没有问她。
她就在我屋子中间小小灯光下愉悦地活动着,一会儿立在洛阳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会儿,停一刻又走过,用手指柔和地,顺着那金色面具的轮廓上抹下来,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图章。又问我壁上铜剑的铭文。
纯净的形和线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兴趣。
一会儿她倦了,无意中伸个懒腰,慢慢地将身上束的腰带解下,自然地,活泼地,一件一件将自己的衣服脱下,裸露出她雕刻般惊人的美丽。我看着她耐性地,细致地,解除臂上的铜镯,又用刷子刷她细柔的头发,来回地走到浴室里洗面又走出来。她的美当然不用讲,我惊讶的是她所有举动,全个体态,都是那样的有个性,奏着韵律。我心里想,自然舞蹈班中几个美体的同学,和我们人体画班中最得意的两个模特,明蒂和苏茜,她们的美实不过是些浅显的柔和及妍丽而已,同钟绿真无法比较得来。我忍不住兴趣地直爽地笑对钟绿说:
“钟绿你长得实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么?”
她忽然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好脾气地笑起来,坐到我床上。
“你知道你是个很古怪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