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制造出他的第一流新小说并使之充斥世界市场。把它们再翻译成英文(说得确切些,把它们翻译成假冒的英文原著),任何评论家都不能把它们与弗兰奈里的原作区别开来。
这个消息像魔鬼一般把我弄得心神不宁,木仅是因为这在经济上和道义上会给我造成损失,而且因为我对这些伪作,对我自己在另一种文化土壤上发出的新芽,既感到好奇又感到忧虑。我想像着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老翁正在跨越一座拱桥。他就是我的日本形象。他正在构思我的一篇小说,经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过程,达到与我完全相同的结果。因此,大限这家公司仿制的弗兰奈里伪作虽然只是我的作品的低劣的仿造,但它们同时又可能包含着一种典雅而神秘的智慧。后者则是真正的弗兰奈里的作品所不具备的。
当然,在这位陌生人面前我不得不掩饰自己这种双重反应,仅仅表示同意收集各种必要的证据,提起诉讼。
“我要控告伪造者和推销伪作的人!”我故意盯着这个年轻人说道,因为我怀疑他参与了这场肮脏的交易。他说他叫艾尔梅斯·马拉纳,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的头前后很长,像个飞艇,凸起的前额里仿佛隐藏着许多东西。
我问他住在什么地方。
“暂时住在日本。”他回答我说。
他说,他对有人盗用我的名义感到气愤,并表示准备帮助我终止这场骗局。但是,他又补充说,这也没什么值得气愤的,因为他认为文学的力量在于欺骗,文学中的真实就是欺骗,因此,一篇伪作既然是欺骗之欺骗,那么它就具有次等的真实性。
他继续向我阐述他的理论。根据他那种理论,任何一部小说的作者都是真实作者虚构的一个人物,是在虚构之中代替作者的一个替身。他的许多观点我是同意的,但不能让他看出来。他说他对我感兴趣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我是个可以被人模仿的作者;第二,因为我具备成为一个大模仿家的必要条件,能够制造出天衣无缝的伪作来。因此,我能够成为他所谓的理想作家,即完全溶解在严严实实包裹着现实世界的虚构之中的作家。由于他认为技巧就是事物的实质,所以作者只要能够发明一套完善的技巧,便能与一切事物等同起来。
我无法把昨天与那个马拉纳的谈话驱出自己的脑海。我也希望把我自己从作品中抹掉,并为每一本书找到一个新我、新的声音、新的姓名,获得一次新生。但是,我的目的是在小说中捕捉到不能阅读的物质世界,那里既不存在任何中心,也不存在我。
仔细想想,这样一个笼统的作者也许是个很不起眼的人,例如在美国叫做捉刀的人、影子作家等。他们的职业虽不太受人尊敬,他们的作用却是人所共知的。他们是无名的编辑,把别人要讲述但不会写或没时间写出来的东西编辑成书;他们是书写的手,把忙于生存的事物变成文字。也许这才是我的真正使命,可我辜负了这一使命。我本来可以变成许多个“我”,与其他人的“我”连接起来,装扮成许许多多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我”。
既然书中的真实只能是个人的真实,我便决定写我自己的真实。写我自己的真实的回忆?不,回忆只有在没有写出来的时候。没有具体形式的时候才是完全真实的。写我自己的真实愿望?不,愿望也只有在不受意识的支配时才是真实的。我惟一能够写的真实就是我现在经历的这一时刻。也许这本日记才是一本真正的书,我在这里尽量真实地记录了我在一天中不同时刻、不同光线下看到的那个坐在躺椅上的女子的形象。
为什么不承认我这种不满情绪是妄自尊大白日做梦呢?一个要消除自己、让位于身外之物的作家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写出一本包罗万象的、表示一切的惟一的书;要么写出所有的书,在每本书里仅反映一个局部,通过局部反映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