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句话,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不知她原籍何处,不知她芳龄几何,不知她出生的年月,更不知她文凭履历和有无亲人。统统不知。她像阵雨一样倏忽而至,遽然无踪,留下的惟有记忆而已。
但我现在感到,关于她的记忆开始再次在我周围带来有某种现实性。我觉得她是在通过海豚宾馆这一状况呼唤我。是的,她在重新寻求我。而我只有通过再度置身于海豚宾馆,方能同她重逢。是她在那里为我流泪。
我眼望雨帘,试想自己置身何处,试想何人为我哭泣。那恍惚是极其、极其遥远世界里的事情,简直像是发生在月球或其他什么地方。归根结底,是一场梦。手伸得再长,腿跑得再快,我都无法抵达那里。
为什么有人为我流泪呢?
无论如何,是她在寻求我,在那海豚宾馆的某处,而且我也从内心里如此期望,期望置身于那一场所,那个奇妙而致命的场所。
不过返回海豚宾馆并非轻易之举,并非打电话订个房间,乘飞机去札幌那样简单。那既是宾馆,同时也是一种状况,是以宾馆形式出现的状况。重返宾馆,意味着同过去的阴影再次相对。想到这点,我的情绪骤然一落千丈。是的,这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在为甩掉那冷冰冰、暗幽幽的阴影而竭尽全力。返回海豚宾馆,势必使得我这四年来一点一滴暗暗积攒起来的一切化为乌有。诚然我并未取得什么大不了的成功,几乎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权宜之计,不过是敷衍一时的废料。但我毕竟尽了我最大的力气,从而将这些废料巧妙组合起来,将自己同现实结为一体,按照自己那点有限的价值观构筑了新的生活。难道要我再次回到那空荡荡的房子里不成?要我推开窗扇把一切都放出去不成?
然而归根结底,一切都要从那里开始,这我已经明白。只能从那里开始。
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深深一声叹息。死心塌地吧,我想。算了吧,想也无济于事。那已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你无论怎么想方设法都只能从那里开始。已经定了,早已定了!
谈一下我自己吧。
自我介绍。
以前,在学校里经常搞自我介绍。每次编班,都要依序走到教室前边,当着大家的面自我表白一番。我实在不擅长这一手。不仅仅是不擅长,而且我根本看不出这行为本身有何意义可言。我对我本身到底知道什么呢?我通过自己的意识所把握的我,难道是真实的我吗?正如灌进录音带里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一样,我所把握的自身形象恐怕也是自己随心所欲捏造出来的扭曲物……我总是这样想。每次自我介绍,每次在众人前面不得不谈论自己时,便觉得简直是在擅自改写成绩单,心跳个不停。因此这种时候我尽可能注意只谈无须解释和评点的客观性事实(诸如我养狗,喜欢游泳,讨厌的食物是干乳酪等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似乎是就虚构的人罗列虚构的事实。以这种心情听别人介绍,觉得他们也同样是在谈论与其自身不同的其他什么人。我们全都生存在虚构的世界里,呼吸虚构的空气。
但不管怎样,总要说点什么,一切都是从自我说点什么开始的。这是第一步。至于正确与否,可留待事后判断。自我判断也可以,别人来判断也无所谓。总之,现在是该说的时刻,而且我也必须会说才行。
近来我喜欢吃干奶酪,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清楚,不知不觉之间就喜欢上了。原来养的狗在我上初中那年被雨淋湿,得肺炎死了。从那以后一只狗也没养。游泳现在仍然喜欢。
完毕。
然而事情并不能如此简单地完毕。当人们向人生寻求什么的时候(莫非有人不寻求?),人生便要求他提供更多的数据,要求他提供更多的点来描绘更明确的圆形。否则便出不来答案。
数据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