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具公寓有个房间空着。公寓不大,蛮漂亮,建在镇边缘一座山丘上,给人的感觉不错。租金固然不便宜,但不足部分求求父亲总可以解决。
于是敏在这小镇开始了临时然而恬然自得的生活。参加音乐节,在附近散步,认识了几个人,发现了可心的餐馆和咖啡馆。住处窗外可以望见镇郊的游乐园。游乐园有大大的空中飞车,五颜六色的小车厢挂在令人联想起命运的大轮子上,慢悠悠地在空中旋转,升到一定高度后开始下降。飞车哪里也到达不了,无非爬完高又返回罢了,其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
到了晚上,飞车亮起无数灯光。游乐园关门、飞车停止转动后,依然灯火辉煌。大概一直灿灿然亮到天明,仿佛同天上的星斗一比高低。敏坐在桌边椅子上,边听音乐边痴痴地看飞车上上下下(或其如纪念碑一般静止不动的身姿)。
她在镇上认识一个男人。此人五十光景,长相英俊,拉丁血统,身材颀长,鼻形漂亮且富有特征,胡须又直又黑。他在咖啡馆向她打招呼,问她从哪里来,她回答从日本来。两人开始交谈。男人说他名字叫菲尔迪纳德,生于巴塞罗那,五年前开始在小镇上从事家具设计。
他谈笑风生。聊罢两人分别。两天后又在咖啡馆碰上。敏得知他离婚独身。他说离开西班牙是想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但敏意识到自己对此人没什么好印象,感到对方在需求自己的肉体,嗅出了性欲味儿。这使她不寒而栗,不再去咖啡馆。
然而自那以来她经常在镇上见到菲尔迪纳德,就好像对方跟踪自己似的。也许是她神经过敏。镇子小,时不时碰上谁并非什么不自然的事。每次看见敏他都动人地一笑,热情打招呼,敏也寒喧一句。但敏开始一点点感到焦躁,掺杂着不安的焦躁。她开始觉得自己在小镇的平静生活受到了这个名叫菲尔迪纳德的男人的威胁。它如同乐章刚开始时出现的象征性地提示的不协调音,给她风平浪静的夏日带来了不祥的预感。
可是菲尔迪纳德的出现不过是全部预感的一小部分。生活了十天后,她开始对镇上的整个生活产生了某种闭塞感。诚然,镇子每一个角落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却又总让人觉得它未免目光短浅、自鸣得意。人们诚然亲切友善,但她已开始觉察出其中有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对东方人的歧视。餐馆里的葡萄酒有奇妙的余味。买的蔬菜有虫子。音乐节的演奏每一场都无精打采。她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音乐上。最初觉得开心的公寓也显得土里土气、俗不可耐。一切都失去了其最初的绚丽,不祥感迅速膨胀,而她又无以逃避。
夜里电话铃响,她伸手拿起听筒。一声“哈啰”,旋即挂断,连续数次。她猜想是菲尔迪纳德,但无证据。问题首先是他怎么晓得电话号码的呢?老式电话机,线又拔不掉。敏辗转反侧,开始吃安眠药,食欲顿消。
她想尽早离开这里。却又不知何故,无法从这小镇顺利脱身。她找了似乎很正当的理由:房租付了一个月,音乐节的连票也买了,她在巴黎的宿舍暑假期间也临时租了出去。事到如今,已后退不得——她这样劝说自己。再说实际上也没发生什么,又不是具体遭遇了什么,或有人找别扭。可能是自己对很多事过于神经质了。
敏一如往常在附近小餐馆吃晚饭,那是来小镇两周后的事。吃完饭,她想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已好久没呼吸了,便用了很长时间散步。她一面想事一面随便走街串巷。注意到时,已经站在游乐园入口了——那个有空中飞车的游乐园。喧闹的音乐,高声的呼唤,小孩子的欢笑。游客大多是一家老小或当地的年轻情侣。敏想起小时父亲领自己进游乐园时的情景,还记得一起坐“咖啡杯”时嗅到的父亲粗花呢上衣的气味。坐“咖啡杯”的时间里,她一直扑在父亲的外衣袖上。那气味是遥远的大人世界的标识,对年幼的敏来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