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诗语和用典
前一联殊少诗意,后一联不只有,而且很丰富。为什么?自然是意境有别。意境是靠词语(或组成句)表现的,所以分别也不能不深入到词语。这意思正面说就是,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近,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远。显然,作诗词,遣词造句,应该用与诗词关系近的。这样的词语,难于具体指出,因为:一,无尽;二,也难于与另外一群划清界限。无妨由性质方面看看。这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形象方面,要易于画出鲜明的诗境,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不怎么样,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很好。另一是力量方面,要易于唤起幽渺的情思,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杜甫的“相对如梦寐”很好,苏东坡的“家童鼻息(读仄声)已雷鸣”不怎么样。两种性质都嫌抽象,但把捉并不难,就是靠自己的感受,孟子所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嗜)焉”,读别人的,写自己的,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处理。
以上主要是由分别方面说,诗语是能够写出诗意的文言。范围缩小,专看这样的文言,它入诗入词,一要表现诗意,二要恰好能够装到某一种格式里,因而与一般散行的文字相比,就会显得具有某些特性。说说这些特性,会使我们对于诗语有较深的认识。可以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是意境方面,另一是句法方面。
先说意境方面。称为意境,表明它不是实境。它来于实境,却有变化。有由量方面看的变化,是由繁变简。“王侯第宅(读仄声)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读仄声)时”,安史之乱,长安的变化自然不只这一点点,但是入诗,就不宜于,也不能面面俱到,巨细无遗。还有由质方面看的变化,是取精舍粗。“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秋天的景象自然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但所举的一些不只有代表性,而且有突出力,因而寥寥十几个字就能使人感到凄凉。秋天的实景可能引起不同的人的不同感触,这里只是凄凉,是取精舍粗的写法起了作用。这样说,质有变的意境,是以诗语为寄托表现出来的。诗语要由写法来体现,而写法,细说就会无尽无休,只好从略,单讲一些可以看作诗词中特有的。这总的性质是与现实的距离加大。现实和文本是两个系统,重合是不可能的,通常总是事繁文简,事直文曲,甚至事真文假。但那不见得都是心甘情愿。诗语之离开现实是心甘情愿。因为心甘情愿,所以常常不只表现为远,有时是更远。这依照近远程度的不同,可以分为三类(只能算作举例)。近的一类是突出一点点,以点代面,以偏概全,甚至夸张些以换取形象鲜明的效果。诗词中叙事、写景、言情,如“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潮带雨晚来急(读仄声),野渡无人舟自横”,“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都可以作如是观,因为写法都是轻轻一点而求形象、情意突出。稍远的一类,与眼观物有相似之处,是距离加大,清晰变为迷濛。诗句如“解释春风无限恨”,“门外无人问落花”,“晓窗分与读(读仄声)书灯”,“去作西窗一(读仄声)夜秋”,词句如“初将明月比佳期”,“夜月一(读仄声)帘幽梦”,“天际小山桃叶步”,“啼到春归无啼处”,都是似可解似不可解,与人以幽美而细看又不清晰的感觉。这样写为什么也能表现诗的意境?我想是因为,诗境与梦境有亲属关系,两者的同点是幻而不实,异点是一来于昼(即所谓白日梦),有条理;一来于夜,没有条理。这同点就注定,适度的迷离恍惚甚至可以使诗意显得更浓,因为距实更远,距梦更近。也许就是以此为原由,诗词之作,还有通体迷离恍惚也能成篇的,如: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间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