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观照人生
远离代表常人的儒家,原因也可以举出两种。一种小的,是社会现实。总的有天灾人祸,分的有机缘舛错,以致安全和幸福没有保障,或说确是有不少苦,甚至难以忍受的苦。一种大的,是佛教来自印度,随身带来产地的非中土所有的思想,如现世多苦、六道轮回、修苦行可以解脱之类。戴着这种异国眼镜看人生,结果由浅到深就成为:一,现象界的森罗万象,睁眼时便有所选择,总是多看见不可取的而少看见可取的,或说见苦而不见乐。二,常常是,一般人感到可取的,佛家却认为无所谓,甚至可厌弃的。三,再发展就成为对“欲”,以及作为欲的表现和助力的“情”的否定(自然难于彻底,详见下),比如说,使常人神魂颠倒的锦衣玉食、翠袖罗裙之类,所谓人之大欲存焉,佛家偏偏要避之若仇。四,因为有以上观感,于是尽终生之力求证涅槃;办法,就禅宗说是“自性清净”;什么是净?实质不过是清除一切常人的欲而已。常人,以及代表常人的儒家,人生之道是率性,就是求欲的合情合理的满足。这条路,用佛家的眼光看,是不只无所得,而且必致永沉苦海。这样,就对欲的态度而言,儒佛就正好相反,儒家是“顺”之,佛家是“逆”之。可是照佛家的看法,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真值得获得的,才是“顺”。我们,如果站在常人的立场,就无妨说佛家是“以逆为顺”。这逆,佛家也并非视而不见,因为他们承认自己的人生之道是“出世间法”。出世间,设想能够求得无欲的人生,至少由常人看,困难一定不少。这一点,佛家也清楚地认识到,因而就不能不讲般若真空之类的理,坚持戒定慧之类的行,以及发展到禅宗,坐蒲团,参机锋,由棒喝直到烧木佛,面貌虽然怪,用心却是苦的。还不只用心苦,由常人看,这条路也是苦的,因为逆,就是行舟,也太难了。有不少人进一步,不只说难,而且说背人之性,虚妄不实。不过谈人生之道,说实虚要有个前提,而设想一个前提,理论上并能获得人人承认,恐怕比佛家的背人之性更难。因此,对于佛家的逆,作为一种人生之道,我们最好还是虚心地看一看,想一想,先分析而后评价。
2.3.4道的同异
人生之道是多,其中个体与个体间有大异小异之别,就是只论大异也说不尽。但可以总括说,区别都来自爱恶的不同,以及爱恶等级的不同,还有对待办法的不同。恶的极端是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者,认为人生只是受自然定命的制约,没有积极意义;或者说,没有“去苦”之外的积极的乐,也就没有顺从欲的要求的必要。叔本华没有自杀,可是写了《论自杀》的文章,认为这是向自然定命的挑战。由人生之道的性质方面看,叔本华的看法像是五条腿的牛,虽然可能出现,却非常罕见。中土,包括佛家在内,没有这样的悲观主义,因为都相信,怎么样怎么样生活就“好”,虽然在“怎么样”方面,各家的看法相差很多。重要的是都承认有“好”,而叔本华就不承认。打个比喻,避暑季节,中土学派是往山还是往海之争,叔本华是不想避暑。不避暑,热得难挨,常人总是不愿意接受,或不能接受。其实,由生理和心理方面看,人人(包括叔本华在内)都是常人(非超世间之义),因而,至少由“行”的方面看,世间并没有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以自杀了一生的只是求乐而不得的失败主义者,因为临死的时候也没有轻视乐。这样,就有所想望并寤寐以求这种心理状态和行为状态说,中土学派,儒家用不着说,连佛家也是积极的,甚至更奢望的(详见下)。但是,儒和佛的关系究竟很微妙。从都承认有“安乐”并都求“安乐”这个角度看,两家走的是一条路。不过走法则大异,儒家接受常识,从“欲”(人生而有欲的欲)的方面说是求合情理的满足;佛家则是“灭”,或者说,也要,但要的是一种性质迥然不同的欲,灭掉常人之欲的欲。这自然不容易,所以要多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