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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2)

    关于父亲的回忆使她从仇恨心理的控制下解脱出来。那手拍脑门人的恶毒形象一点点消失,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另一句话:我不能仇恨他们,因为我和他们毫无关系;我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

    6

    阿格尼丝将她未能成为德国人的原因归结为德国的战败。有史以来第一次,战败者不准有任何的炫耀,哪怕是痛苦地炫耀灭顶之灾也不行。战胜者不满足于一般的胜利,它要对战败者审判,对整个民族审判,因此,那时候要说德语或做德国人是很不容易的。

    阿格尼丝的母亲祖上是住在瑞士德语区与法语区交界地带的农民。尽管从行政区划说他们属法语区瑞士,但是他们两种语言都说得很好。父亲的父母是定居匈牙利的德裔,他从小在巴黎念书,所以法语说得也还可以。结婚以后,德语自然成了他俩的共同语言。而只是到了战后,母亲才重操她父母的官方语言,阿格尼丝也被送进了法国公立学校。父亲只被允许保留一项日耳曼传统乐趣:用原文向他的大女儿背诵歌德的诗。

    这是一首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德语诗歌,所有的德国儿童都会记得:

    群山之颠

    一片静溢,

    所有的树顶

    你听不见

    一声叹息。

    林中鸟儿无语。

    只等着,很快地

    你也休息。

    诗的内容很简单:树林中一切都已睡去,你也要睡了。诗的目的并不是向我们炫耀某种令人惊羡的思想,而只是某一时刻的存在变得不可忘却,值得作不堪忍受的回首。

    经过逐字翻译,诗已不成其为诗,只有当你用原文诵读时,才能发现它是多么美:

    U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

    in allen ipfeln

    Spurest du

    Kaum einen hauch;

    Die Uogelein schweigen im alde,

    arte nur, balde

    Ru du auch.

    每一行的音节数量不等,韵律也不断变化,扬抑格,抑扬格,扬抑抑格,第六行则出奇的长,全诗虽然由两个对句组成,第一句按照语法不对称地到第五行才结束,这样形成的旋律,是以往任何诗中都不曾有过的,看似平常,却美妙无比。

    阿格尼丝的父亲在匈牙利时就记住了这首诗,他在那里上过德国人的公立学校,阿格尼丝从父亲口中听到这首诗时,正好同他当年一般大。他们一起散步时背诵这首诗,故意对每个重读音节夸张强调,让走路合着诗歌的节拍。由于诗歌的韵律不规整,这么做并不容易,直到最后两行ar-te nur-bal-de一ru- du一auch! 才能成功。最后一个词auch他们忍不住总要高声喊出,响得数里之外也能听见。

    父亲最后一次给她背诵这首小诗是他去世前两三天。起初,她以为他想试着重操母语,回归童年;后来发现他亲切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希望唤起她对当年他们一起快活散步的回忆;而最后她才终于意识到,这首诗说的是死亡:他要告诉她他在死去,而且他自己知道。她过去从来不曾想到,那些天真浪漫的诗行,学童们喜爱的诗行,竟然会有这一层意义。父亲躺在病榻上,额头因发烧沁出虚汗,她紧握住他的手;为克制自己的眼泪,她和他一起哺哺背诵: arte nur, balde ru du auch。不久你也将休息。她听出了正一步步逼近父亲的死亡的声音:那是树顶上无声无息的鸟儿带来的平静。

    他去世后,平静的确降临。那是她灵魂中感到的平静,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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