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2)
说她才送信去把葛拉齐亚故世的消息通知克利斯朵夫。
葛拉齐亚来不及向任何人告别就去了。几个月来,她的生命差不多已经连根拔起,只要轻轻的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这次的流行性感冒发作的上一天,她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温柔的信,大为感动,想要叫他来,觉得一切把他们分隔的理由都是虚伪的,罪过的。因为没有精神,她把写信的事拖到下一天。到了下一天,她又不得不躺在床上,写了几行就头昏脑晕,而且也踌躇着不敢写出自己的病状,怕惊动克利斯朵夫。他那时正忙着练习一阕带有合唱的交响曲,根据爱麦虞限的一首叫做福地的诗写的:两人都很喜欢这个题材,因为有点象征他们的命运。克利斯朵夫把这作品向葛拉齐亚提过好几回。第一次的演奏定在下星期内……那当然不该打搅他。葛拉齐亚在信中只说起自己伤风,后来还以为说得太过分,便撕掉了,又没气力再写。她预备晚上再动笔。不料到晚上已经太迟了。要他来已经太迟了。连给他写信也太迟了……死真是来得多快!要几百年才能培养起来的东西,不出几小时就被毁灭了……葛拉齐亚只来得及把手上的戒指交给女儿,要她转交克利斯朵夫。她一向和奥洛拉不大亲近,现在要离开世界的时候,才抱着一腔热情瞅着这张留在世界上的脸,紧紧的握着女儿的手,这只手将来可以代表她去握她朋友的手的;她快乐的想道:
“我没有完全离开世界。”
怎么?我说,气势这样伟大的,充满着我耳鼓的,
同时又这样温柔的声音,是什么声音?……
——《西比翁之梦》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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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比翁之梦》为古罗马作家西塞罗所著《共和国》第六卷内的一篇。
乔治热情冲动之下,从高兰德家里出来又回到克利斯朵夫那里。高兰德平日冒冒失失的话,早已给他知道葛拉齐亚在他老朋友心中所占的地位,甚至——(青年人是不知轻重的)——他还当做打哈哈的资料。但那时他又同情又紧张,体会到这样一件祸事所能给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他要跑到他前面,拥抱他,可怜他。因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感情非常激烈,所以看了他刚才那种镇静的态度不大放心。他打了铃。没有动静。他再打铃,又照着跟克利斯朵夫约定的暗号在门上敲了几下,才听见一张椅子移动的声音,又听见沉重而迟缓的脚声。克利斯朵夫把门开了,脸上那么平静,使本来预备扑到他怀里去的乔治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克利斯朵夫很和气的问:“是你吗,孩子。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乔治心慌意乱,结结巴巴的回答说:“是的。”
“那末进来罢。”
克利斯朵夫过去坐在乔治没有来以前就坐着的椅子里:靠着窗口,把头仰在椅背上,瞧着对过的屋顶和傍晚天上的红光,根本不理会乔治。乔治假装在桌上找东西,偷偷对克利斯朵夫瞅了一眼。老人脸上毫无表情,夕阳照着他上半部的腮帮和一部分额角。乔治走到隔壁屋里,好似继续找着什么。刚才克利斯朵夫便是拿了信把自己关在这儿的。此刻信还在床上,被褥上清清楚楚有个身体躺过的痕迹。另外有本打开的书掉在地毯上,正翻在摺绉的一页。乔治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福音书》里叙述玛特兰纳遇到园丁的一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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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新约·约翰福音》第二十章,玛特兰纳于耶稣葬后到墓上去,发见墓穴已空,回头看到一个人,以为是园丁,其实便是复活的耶稣。此处隐指一个人见到了真主而不认识。
他又回到外面的屋子,东翻翻,西找找,免得手足无措,觑空又对一动不动的克利斯朵夫望了一眼。他很想告诉他,他替他多么难过。但克利斯朵夫神色那么开朗,使乔治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得体。那时的情形仿佛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