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8)
有件事这里要提一提。宾客中还有一个人没有到,就是德·格鲁希先生。他的妻子(出生于盖尔芒特家族)一个人先来了,他白天去打猎,说好打完猎直接来这里。这位德·格鲁希先生出生名门,但在迷恋贵族的人看来,他的出身还不够显贵,他的祖父曾在第一帝国供职,因一开始没有参加滑铁卢战役,被错误地指责为导致了拿破仑的失败。因此,盖尔芒特亲王尽管后来不象从前那样挑剔了,但仍然经常对他的外甥女们说:“可怜的盖尔芒特夫人(即盖尔芒特子爵夫人,德·格鲁希夫人的母亲)真是太不幸了,她从来也没有能力为女儿们找到好婆家。”“可是舅舅,老大不是嫁给了德·格鲁希先生了吗?”“我才不把这号人叫丈夫呢!不过,听说弗朗索瓦叔叔向她的小女儿求婚了,这样,她们几个就不会都当老姑娘了。”
摆饭的命令刚发出,立刻就听到一片吱呀声,饭厅的几道门一下全都打开了;一位颇有司仪官风度的膳食总管在帕尔马公主前面深深一鞠躬,尔后报告说:“请夫人就座”,声调听上去好象是在说:“夫人要死了”一样,但这在宾客中并没有引起悲伤,因为他们已开始成双成对地就象夏天涌向鲁滨逊饭店那样嬉笑着朝饭厅走去,走到各自的座位旁便分开,仆人在后面给他们推上椅子;德·盖尔芒特夫人最后一个离开,她走到我跟前,让我领她到餐桌。按说我应该感到胆怯,可我一点也不,因为她大概见我站错了位置,象一个风度优雅、动作敏捷的女猎人,绕我转了半圈,让我的胳膊正确无误地挽到她的胳膊上,极其自然地把我带进了准确高雅的动作节奏中。我毫不费劲地合上了步子,况且盖尔芒特家的人对这些根本不在乎,正如一个真正的学者从不卖弄知识,在他家里我们反而不会象在一个庸才家里那样产生害怕心理。另外几扇门也打开了,从里面端出热气腾腾的浓汤,这情景犹如演技高超的木偶戏中的晚餐,姗姗来迟的年轻客人一到,随着主人一个手势,所有的机关就都开始运转了。
公爵命令开饭的手势并不威风凛凛、至高无上,而是畏畏缩缩,然而大家的响应却象上了发条的钟表那样广泛,熟练,顺从和有场面。公爵的手势虽然不果断,但我感到这丝毫也不影响大家的表演效果。我觉得,公爵所以这样局促不安,犹豫不决,是怕我看见大家都在等开饭,就差我一人没到,怕我发现大家已等了很久,正如德·盖尔芒特夫人见我看画看了那么久,紧接着又要忍受无休止的介绍,怕我会感到疲劳和不自在一样。因此,正是这个普普通通的手势显示了公爵真正的伟大,表明他很不看重自己的豪华,相反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但他想赐给光荣的客人却很敬重。
这并不是说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某些方面非同寻常,甚至没有大富翁通常有的笑料,没有暴发户——他不是——的骄横。但是,正如一个官员或一个神甫可以凭借法国政府和天主教的力量,使自己平庸的才能得到无限发展(就象一个波浪可以被身后的浩瀚海水推拥出无数波浪)那样,德·盖尔芒特先生也受到另一种力量——真正的贵族礼节的推动。许多人被这个礼节排斥在外。德·康布尔梅夫人或德·福谢维尔先生就不可能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接待。但是,一旦有人象我那样可能被盖尔芒特圈子接纳,这个礼节就会向他呈现出比这些古老的客厅和陈放在客厅里的绝妙家具(如果可能的话)更神奇的珍宝——给予他简朴而热情的接待。
德·盖尔芒特先生如果哪天想要讨好一个人,他就会巧妙地利用时机和环境让那人扮演主角。当然,如果在盖尔芒特城堡,他的“高贵”和“优雅”就会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他会叫人套车,只带我一人同他一起进行饭前散步。看到他那样客气,我们会倍受感动,正如我们在阅读当代回忆录时,会被路易十四对觐见人的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和近乎谦恭的态度打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