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在庭院里
度维系着的整体。帕洛马尔先生并非在休息,而是在工作,或者说他有幸在这个地方以这种姿态 (本来可以成为他绝对休息的地方与姿态)进行工作,说得更确切些,他不幸感到自己不能停止工作,即使酷暑的清凉早晨躺在树荫下他也觉得不应停止工作。他一直工作到暑气降临,直至为数众多的凶残的昆虫和震耳欲聋的蝉鸣一点一点地侵占了周围的时空,结束这悦耳声乐的绝对王国。
帕洛马尔先生的听觉对鸟语的注意是很不相同的:他时而将鸟语推向远处,使之成为静谧环境背景的一部分,时而集中注意力区分它,把它分成单个语句,并按其复杂程度将它们顺序归纳成以下几类:单音符啾啾短鸣,一短一长双音符啁哳颤鸣,嘁嘁喳喳短而颤的啭鸣,咕咕哼鸣,一串音符连续的或急起急停式的啭鸣,变调式的婉鸣,等等。
帕洛马尔先生只会进行这种比较概括的分类,不像有些人,只要听到一声鸟鸣,就能指出这是什么鸟在啭鸣。他为自己的无知深感内疚。依靠声音直接传授的知识,一旦丢失便不可能重新获得,也不可能重新传播,而人类正在征服的新的知识领域却不能弥补这种损失,因为任何书籍也不传授人们在孩童时代直接依靠耳朵和眼睛留心鸟儿的啭鸣与飞行获得的知识。帕洛马尔先生决不迷信精确的术语与分类,他宁可不甚准确但始终不渝地去注意声音的响度、音高以及混成的即不能区分的声音,现在他也许会做出相反的选择,因为鸟语在他脑海里唤醒的思路,使他觉得他这一生失掉了许多良机。
在各种鸟语之中,乌鸫的啭鸣别具一格,不可能与别的鸟鸣混淆。有两只乌鸫傍晚时飞到这里来,它们一定是夫妻一对,也许去年就是一对,往年也是一对。每天傍晚,帕洛马尔先生听到一声双音符的啭鸣,仿佛听见什么人来到时发出的信号,总要抬起头来四处搜寻,看看谁在召唤他;但他会立即想起,该是乌鸫飞临的时刻了。他很快就能发现它们在草地上行走。看它们模仿人走路的样子,仿佛它们真正的使命就是做陆地上的双足动物。
乌鸫的啭呜有个特点,像人打的口哨,像这样一个人打的口哨:他虽不善于打口哨,却由于某种充分的理由非要打口哨不可;他过去从未打过口哨,这次打一下以后也不想再打口哨了。这次打口哨时,他态度坚定、谦恭、和蔼可亲,深信不会引起听哨人的反感。
第一声啭呜之后又传来第二声啭鸣(仍由那只乌鸫或由它的伴侣发出的啭鸣),仍然像一个第一次想到打口哨的人吹的口哨。如果这是两只鸟儿在对话,那么它们在每句话之后都要进行很长时间的思索。它们是在对话呢,还是每只乌鸫仅仅为自己啭鸣,并非为它的同伴?不论它们是在对话还是在为自己啭鸣,这前后两句话是一问一答(对伙伴的回答或者对自己的回答)呢,还是重申同一件事情(如我在这里,我们属于同一物种、同—性别,来自同一故乡)?也许这同一句鸟语的涵义在于它是由不同的鸟喙发出的,在于两次发声之间持续的那段沉默。
或者说它们对话是向对方说明“我在这里”,而中间沉默的时间表示“还”的意思,仿佛在说,“我还在这里,我仍然在这里。”如果它们对话的含义不在啭鸣本身而在于中间的停顿,那末停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乌鸫不是通过啭鸣而是通过沉默互相沟通,那么它们沟通的是什么呢?啭鸣在这种情形下仿佛成了标点符号,成了玩桥牌时‘一”(不叫)、“二”(止叫)。沉默从表面上看都是一样的,其实它可以表达上百个不同的意图;啭鸣当然也有同样的功效。通过沉默讲话或通过啭鸣讲话,都是可能的,问题在于相互理解。也可能它们谁也无法理解谁,因为每只乌鸫都以为自己给自己的啭鸣赋予了某个基本含义,但是这个含义只有它自己才明白;它的伙伴回答它,伙伴的回答却与它刚讲那句话毫无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