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曰(9)
镜子里一照,他觉得在天津这几天,只有今天有把自己的像片登在天津《太晤士报》上的价值。付了衣价,把旧衣服放在衣店叫小徒弟送到旅馆去。他穿着新衣裳到国货店买了一根“国货店中卖的洋货”的金顶橡木手杖。出了国货店,一路上随走随在铺户的玻璃窗上照:左手金顶手杖,右手大吕宋烟,中间素净而有宝色的马褂,抖哇!
他不但只是满意这几件东西买的好,他根本在精神上觉出东西文化的高低只在此一点。西洋文化是“阔气”“奢华”“势力”,中国文化是“食无求饱”“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设若吃不饱,穿不暖,而且在小破胡同一住,那不被住洋楼,坐摩托车的洋人打着落花流水,还等什么!为保持民族的尊严起见,为东方文化不致消灭净尽起见,这样把门面支撑起来是必要的,是本于爱国的真诚!而且这样作是最经济的一条到光明之路:洋人们发明了汽车,好,我们拿来坐;洋人们发明了煤气灯,好,我们拿来点。这样,洋人有汽车,煤气灯,我们也有,洋人还吹什么牛!这样,洋人发明什么,我们享受什么,洋人日夜的苦干,我们坐在麻雀桌上等着,洋人在精神上岂不是我们的奴隶!
改造中国是件容易的事,只需大总统下一道命令:叫全国人民全吃洋饭,穿洋服,男女抱着跳舞!这满够与洋人争光的了!至于讲什么进取的精神,研究,发明等等,谁有工夫去干呢!
这是赵子曰的“简捷改造论”!
他左顾右盼的不觉的又进了三不管。他本想去吃一些锅贴,喝两壶白干酒;及至看了看胸前的团龙马褂,他后悔不该有这样没出息,唇蔑民族光荣的思想。于是他把步度调匀,挺着腰板,到日界一家西餐馆里去吃西米粥,牛舌汤,喝灰色剂(Whis-key)。
他正在轧着醉步,气态不凡的赏识着日租界的夜色。忽然,离着他有三步多远,两个金钢石的眼珠,两股埃克司光线把赵子曰的心房射的两面透亮儿。他把醉眼微睁:那两粒金钢石似的眼珠,是镶在一个增一厘则肥,减一厘则瘦,不折不扣完全成熟的美脸上。不但那两只水凌凌的眼睛射着他,那朵小红蜜窝桃儿似的嘴也向他笑。赵子曰敛了敛神,彻底的还了她一笑。她慢慢的走过来,把一条小白纺绸手巾扔在他脚上。他的魂已出壳,专凭本能的作用把那条手巾拾起来。
“女士!你的手巾?”
“谢谢先生!”她的声音就象放在磁缸儿里的一个小绿蝈蝈,振动着小绿翅膀那么娇嫩轻脆。“我们到茶楼去坐坐好不好?”
“求之不得!奉陪!”他说完这两句,觉得在这种境界之下有些不文雅,灵机一动找补了两句:“遮莫姻缘天定,故把嫦娥付少年!”
那位女士把一团棉花似的又软又白的手腕搀住他的虎臂,一对英雄美人,挟着一片恋爱的杀气,闯入了杏雨茶楼。
两个选了一间清净的茶座,要了茶点,定了定神,才彼此互相端详。那位女士穿着一件巴黎最新式的绿哔叽袍,下面一件齐膝的天蓝鹅绒裙。肩窝与项下露在外面,轻轻拢着一块有头有尾有眼睛的狐皮。柔嫩的狐毛刺着雪白的皮肤,一阵阵好似由毛孔中射出甜蜜的乳香。腕上半个铜元大的一支小金表,系着一条蜈蚣锁的小细金链。足下肉色丝袜,衬着一双南美洲响尾蛇皮作的尖而秀的小皮鞋。头上摘下卷沿的玫瑰紫跳舞帽,露出光明四射的黑发,剪的齐齐的不细看只是个美男子,可是比美男子还多美着一点。笑一笑肩膀随着一颤;咽一口香唾,脸上的笑窝随着动一动;出一口气,胸脯毫无拘束的一大起一大落,起落的那么说不出来的好看。说一声“什么?”脖儿略微歪一歪,歪的那么俏皮;道一声“是吗?”一排皓齿露一露,个个都象珍珠作成的。……她眼中的赵子曰呢?大概和我们眼中的赵子曰先生差不多,不过他的脸在电灯下被红青马褂的